凤舞九天
三梨花飘雪(旧版)

马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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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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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飘零,节气入冬。

这日,苗子凤、苗人杰兄弟二人下学后结伴回家。进得家门,却见一个胖大和尚,站在院里,大声念佛,引得许多人围拢来看。苗老太太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不可开交。苗氏兄弟回来,苗子凤问:“娘,怎么回事?”

“凤儿、杰儿、快去寻你爹回来。这和尚,给他吃也不走,给他喝也不走,非要三百两银子。”

苗人杰听得生气,走上前来,道:“和尚,我家与你无怨无仇,这番为难,所为何来?”和尚翻了下白眼,道:“恩怨皆为虚空,哪来怨仇?和尚今番到你家门口,图个利市,化些缘就走。”“出家人化缘无多无少,多少凭缘,你为何非要三百两银子?”苗子凤道。“喔喂,老子偏要三百两银子,拿不出就拆了你屋子。”和尚怒性大发,站起来,把那院中磨盘提在手里,抡了两圈“扑”一下扔到门口,两扇门板迎声而倒,碎作数块。众人尽皆失色。

“和尚倒有些蛮力气。”一人衣袂飘飘,自院外而入,纶巾青衣,是读书人打扮。话音未落,衣袖一抖,众人尚未看清,那磨盘直飞起来,不偏不倚,又落在磨上。

和尚恼羞成怒,晃一晃碗钵大拳头,兜头一拳打过来。书生看似衣衫单薄,哪经得起这拳?却又不躲不闪,看拳头将至,立拳为掌,挥掌挡住,轻轻一推,和尚站立不住,一跤跌倒在地,爬起来面红耳赤,众人皆哈哈大笑。

“是谁欺负我徒弟?”陡听一声怒喝,三枚佛珠电掣般分上中下三路打到。书生一跃而起,一粒佛珠自足下而过,手中截住中路一粒,上一路却躲闪不过,看看便要击中,书生无奈何,张口咬在齿间。众人喊一声:“好!”书生飘然落地。

一个干干瘦瘦老者,拄一杖,走上前来,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手中又捏一串佛珠,着的却是俗家衣服,显得不伦不类。

“师父,”胖和尚见了老者,便如小孩见了妈一般,大放悲声。老者温言相劝,良久才哽哽咽咽止住哭声。“徒儿,你为何又偷偷出来,让师父好找。”看那和尚也有三四十岁年纪,见了老者便如一个七八岁的娃儿一般。“师父,你还说,徒儿若不是出来给你化缘,也不会遭人打。”“这般恶徒,出家人化化缘而已,没偷没抢,为何打人?好没道理。”老者暴怒,伸仗点向书生,来势极快,杖头急剧晃动,将书生全身穴位罩于杖下。

书生急步后退,惊道:“梨花点穴手?“反手一抖,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梨园门梨花飘雪,好美的名字,好狠的手法。”“嘿嘿,后生晚辈,见识倒也不少。”书生长剑直出,呈一个“一”字,穿杖花而来。这一招看似简单,不偏不倚,拿捏亦准,迫使老者撤杖封门,双方各跃开一步。

书生一剑破了这招,不由哈哈大笑,“踏雪无痕,梨花飘香,不过如此。”

“跨雪无痕不过,梨花飘香却是如此。”老者伸杖指向书生,也是哈哈一笑。书生忽觉衣衫破裂,一条条直坠下云,急忙伸手兜住,几乎打了赤膊。老者杖影晃动之下,已是用上了极历害的内功,气之所至,便如利刃割过的一般。

“是非恩怨当头空,山水自有相逢时,哈哈……”老者拉了胖和尚大笑而去。

苗子凤见了两人适才相斗,疑在梦中,两人武功之精妙高深,实是匪夷所思。

众人忽啊呀一声。但见书生扑倒在地,脸色铁青,旋即气绝。

苗子凤气血翻涌,捡起书生长剑,飞奔出云。苗子杰一把拉不住,也跟了来。

老者早已云得远了。

苗子凤不住发足飞奔,渐渐奔进一座山里来。一条小径逶拖而上,至山腰现出一间小茅棚。那老者坐在门口竹椅上,不住咳嗽。胖和尚甩东打西,哼哼唧唧:“又没饭吃,药也用完了,你这病几时才得好。”

苗子凤提了长剑,到了跟前,见那老儿神态安详,怔怔的站着,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者喝了口茶,心平气和地道:“小伙子,有话不妨坐下来说。”

“我不坐。”苗子凤一眼瞧见胖和尚,心头火起:“你管教徒儿不严,到我家敲诈银子,你这老儿又是什么好东西?害得那位大哥惨死!今日之事,须有个了断。”

老者笑道:“顽徒顽劣,少失调教,你家又没损失什么,小老儿向你陪个不是。”

“这也不与你计较,可那位大哥仗义直言,死得却是冤枉。”

“怎么?他死了吗?年轻后生怎地如此心胸狭窄,轻易言死,本可以发奋努力。哎,可惜,可惜。”

“你不必假惺惺,明明是你害死了他。杀人偿命,你随我到衙门去评个公道。”

“天下人都不想活了,也来找我吗?直是岂有此理。“

苗人杰赶来,道:“人死了倒罢了,只是死在我家,我家却要担些干系,说不得,大家到官府去说个明白。”

“官府算个厮,乘老夫还未生气,你们快快给我滚,别再来烦我,不然,我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老者面色一变,大为不快。

苗人杰扯扯苗子凤衣衫,轻声道:“大哥,他武功厉害,你我不是他对手,不如回去映邻里同到官府作个见证,想来官家也不会为难我们。”

“那大哥因我们而死,这样算了,未免对他不公。”苗子凤想一想道:“你虽然厉害,大不了便把我杀了,我却不怕你。”他把长剑一横,明知不敌,也要斗一斗。

“小伙子有骨气。不过为人不可过于认真,太认真是要吃苦头的。”老者道罢,大摇其头。

“人生于天地之间,须知作恶也不会有善报。”苗子凤道。

“你怎知我作恶?混小子瞎说,他自死关我屁事。”老者恼羞成怒,一抖手,一杯热茶扑面而来。苗子凤躲闪不及,登时泼了一脸,极是狼狈。

“梨园门张绪张大侠,名不虚传,武功的确是高深极矣,打得一个身强力壮的乡下小子无还手之力,佩服,佩服。”正在此时,树林里转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手摇折扇。其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暮鸟投林,依稀辩得出来者三十余岁年纪,面容清雅,俨然读书人打扮。来人摇头晃脑,随即又吟了一句诗:“日暮鸟投林,寒村野带鸦。不问世间事,甘心做傻瓜。”折扇轻摇,扇面上火红一树梅花。这人口称佩服,实则出言相讥:闻名江湖的老前辈张绪张大侠,出手打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子,势必让人笑话。以强欺弱,以大欺小的帽子是摘不去了。

张绪刚待发作,复又坐定,瞥了一眼那扇子梅花,道:“原来是梅花门下,敢问尊称?”书生一拱手道:“不敢。师尊梅月玖门下弟子柳絮。”张绪点点头道:“是梅老三门下的高徒,幸会,幸会。柳公子不在书窗攻读,怎有闲情游山玩水?”柳絮道:“窗下十年无人问,一朝名成天下知。功名利禄的确诱人。哎,只苦了这读书人,十年寒窗,苦坐冷板凳倒也罢了,只是天下不太平,这板凳让人坐不住。”“柳公子此言何意?”“哈哈,张前辈健忘。今朝岁未殿试,天下读书人十年甘苦,都望博取功名在此一朝,却不想抛尸异乡,一生辛苦尽付流水呀。”“这话说的是……”“清竹书院何晓今日遭大侠毒手,这话怎么说?”“血口喷人。他打我弟子,我不过出手教训他几下,几时把他杀了?”“尸停苗家镇,众人亲眼所见。张大侠行走江湖,光明磊落,做了的事不承认,未免有失清誉。”张绪气急,挺身而起道:“张某人既使杀了人,也不要你小子来教训。你要打抱不平吗?”“不敢,冤有头,债有主,秦兄,请现身相见。”柳絮回身一拱手,林中走出两人,都作书生打扮,正是青竹书院的两大弟子秦筝、管玉青。

青竹书院创自十二年前,原是芜湖的落魄秀才何望臣所创。何因数年赶考未遇,从此淡了上进心,但他极奢读书,逢书必读,在长江边竹林中结一舍,广泛收集藏书,闭门谢客,以读书为乐。几年前偶然得了一本书,是民间遗留的孤本,内中记录了无数伸展腾挪的图形,又有调养气息的法门。何望臣只当做健身养性的医疗保健类书,便如扁鹊的五禽戏一般。日来空余便依之演示,或盘腿打坐,竟能指断砖石,力透残墙,内功造诣已在武林中屈指可数。只是何望臣于江湖一道无缘,以吟诗谈酒为乐,闭门不出,知者甚少。

一年仲伙,月正圆。竹影扶疏,荷香阵阵。何望臣与家小于院中赏月。薄饼淡酒,几味小菜,浅饮淡酌,家小温馨,也是惬意。

何望臣饮了几杯酒,诗兴上来,便在那院中竹下独走。心无挂心之事,便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一般。陆游有诗云:“锦城曾醉六阳春,回首秋风每断肠。最忆铜壶门外路,满街歌吹月如霜。”月冷诗寒,而今日夜月皎洁,如玉盘悬挂九天。又想起东坡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诗意正浓,兴致上来,便到江边闲走。夜至三更,静悄悄的,四下再无人迹,不觉站了良久。

江心忽影影绰绰来了一桅小船,乌篷木棹,船头站了一人,隐隐听他吟了一句诗来:“素心爱云水,此日东南行。笑解尘缨处,沧浪无限情。”何望臣识得此诗为范文正公所作。

江上微波不兴,小船悠悠荡荡,随波漂流。那人又吟道:“万里长空月独行,英雄豪杰伟图鸿……”沉吟不决。何望臣望那明月傲悬天宇,晴空朗朗,片去也无,照得残星模糊,远处树影淡淡,天地万物似都成了明月的陪衬,这诗别有一番气贯九宵的气概。“真是好诗。”

忽听高天上雁声阵阵,抬头时,一队大雁在月下结阵南飞,嘎嘎之声不绝,渐渐远去。忽而起了阵凉风,苇丛里惊起几只渔鸟复又落下,一切归于寂静。秋意已起,好景不长,令人陡生一种伤感之情。回想半生追于功名,光阴一去,人已半老……不觉吟出一句诗来:“满城萧瑟飞雪日,不负萧公追信情。”萧何月下追韩信,成就刘邦一番伟业,何望臣此言慨叹此生遭际不遇,未逢萧何那样的“伯乐”,由已心而起,堪堪对了下句。

“好诗,好诗。”船上人赞一声,偳那舟子摇船过来:“先生高姓大名,衡山薛冠洲候教。”那人言词谦恭,大有知遇之感。何望臣走上前与那人施礼,互通姓名。薛冠洲道:“想不到这夜半江上,还有象我这样好兴致的人,先生必是饱学雅士。”

何望臣道:“家在就近,夜来赏月,不想薛先生有此雅兴,不妨到舍下烹茶一聚如何?”“只怕夜深扰人,多有不便。”“不妨,家中有老妻一女,俱已安睡。”薛冠洲道:“贵居是必定要去的,改日如何?今夜月圆天阔,大好景色不赏,未免可惜,先生若有雅兴,你我共乘一舟,江上赏月如何?”何望臣略一思忖,也是直爽之人,更与薛冠洲投缘,不加客套,两人携手上船,舟子撑起船来,就在江面上悠然漂泊。

那船上放了一张木桌,茶点俱全。两人浅斟慢饮,赏着江景,谈得极是投机。那薛冠洲原来是衡山生意人,江浙往来经商,也是个好书的儒士。何望臣听他言谈别拘一格,不入俗流,更似怀有大志之人,心下暗暗敬佩。

薛冠洲道:“先生适才之诗正合我心,待得满城萧瑟飞雪日,教得江山万点红,这诗与黄巢“待到他年九月八,满城尽带黄金甲”有异曲同工之妙”。何望臣惊道“此诗可是反诗呀,先生此言谨慎。”薛冠洲笑道:“何先生诗言‘不负萧公追信情’1,不是反诗吗?韩信辅佐刘邦统一天下不是造反吗?”何望臣摇头苦笑道:“薛公误会,我此诗是指萧公识才遇才,并无他意。”薛冠洲道:“成则王侯,败则寇,江山是姓刘的打下来就姓刘,姓韩的打下来的就姓韩,可怜韩信最终还是鸟尽弓臧,兔死狗烹了。”何望臣见他望向江南,怔怔出神。月光之下近了看得仔细,此人两道浓眉紧皱,双目有神,虽相貌普通,但凛凛然威气副人,端得气宇轩昂。

何望臣道:“成败一丈夫,生死两夫人”韩信一世英雄,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悲。”薛冠洲回转头,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道:“天下英雄又有几人落得好下场?前朝岳飞岳鹏举,为国为民征战彊场,威震敌胆,其勇谋智略哪一点比那昏君皇上低?其才可谓大矣!落得魂断风波亭,不但亡了国家,也令无数生灵涂炭。假如他反戈相击,自己做皇上,不听那昏君奸臣摆布,你猜会怎样?难道不是天下百姓之福吗?”

何望臣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见,人人都道奸贼误国,人人都赞岳爷爷神勇忠义,却从来没人想过假如岳元帅自做皇上会怎样?不但南宋不亡,江北故国收复,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后人还会赞岳元帅是忠臣吗?何望臣不觉呆了。

薛冠洲微微一笑,吟道:“正气堂堂贯斗牛,誓将贞节报君仇,斩逆除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嘿嘿,嘿嘿。”说到后来,不住冷笑。刘子翚这首诗在他眼里简直是一句屁话。

何望臣与薛冠洲谈些历史典故风雅诗文,愈交谈,于薛冠洲见识愈是佩服。两人谈谈说说,不觉驶出十数里远。前面江面渐渐开阔,江心驶来一条大船,高悬灯烛,船上人声嚷嚷,猜拳行令之声不绝。

薛冠洲吩咐舟子:“是庞山帮的船在此寻欢作乐,不要理他,绕过去。”何望臣道:“月下景色,贵在清静,没的让这帮狗贼破坏了。”忽听大船上一人道:“那小船,靠过来。”另一人道:“这夜深人静,在江上游荡,鬼鬼崇崇,必不是好人。”

小船只是不理,自顾掉头而去。大船上一人骂道:“他妈的,快过来让老子检查。庞山帮的话你敢不听,找死啊。”何望臣道:“大河宽宽各走一边,难道只准庞山帮在江上游荡吗?”

船上人霸道得很,开快了船赶上来。赶近了更加加速,船头高挑灯笼,簇拥着一人,斜披红缎袍,赤裸着胸膛,露出黑黑的胸毛,哈哈狂笑:“撞沉它,大爷我正想找乐子。”

眼见小船就要被撞翻,何望臣一手拉了薛冠洲一手拉了舟子,拔足而起,如大鹏凌空,跃上大船船头。小舟迎声碎裂。大船上庞山帮帮众约有四五十人。薛冠洲伫然而立,并不惊慌。

何望臣道:“待我来打发这帮狗贼。”指扫掌劈,将迎首两名帮众打翻在地,两名持刀自后扑上的帮众也被他踢下江去。庞山帮徒见何望臣神勇,一拥而上。何望臣双掌翻飞,那些帮众象纸扎的纸鸢或骨断腿折七零八散或飞落江底,不堪一击。

那赤膊之人正是庞山帮主张师秀,一声怪叫,抽了腰刀,斜劈向何望臣肩头。何望臣侧身一闪,那快刀随变而变,刀尖一弯,勾向何望臣颈中。何望臣挥掌拍向张师秀面门,迫其撤刀回救,方才避开这险中又险的一招。

张师秀一把快刀使得如千万把快刀纵横翻飞,何望臣全身罩于刀光刃影之下。薛冠洲抓起一名庞山帮帮徒,扔进光影里,立时血肉横飞,被砍作碎块。何望臣迭遇险招,一时疲于应付。薛冠洲不住抓庞山帮徒扔向张师秀,张师秀快刀如风,毫不停顿,近身者都被斩作肉块。庞山帮帮众吓得心惊胆颤,余下的十几名,纷纷跳下江去,免得被薛冠洲抓去作替死鬼(挡剑牌)。

薛冠洲见张师秀骁勇异常,道:“梨园门神技果然非同小可,何先生,他的刀法越快你越要冷静沉着,千万不要慌乱。”一言惊醒梦中人,何望臣毫无临敌经验,对付寻常之辈固然轻松,对于武学根基扎实

招法严谨的高手,不免应对不够灵活。他百忙中捡了一把长剑与张师秀拆解,稳住心神,不去冒然死拼,以退为进,留心观察对方刀法。

张师秀刀法越使越快,两人拆解一百余招,其势丝毫不馁,且刀法变幻多端,令人眼花绑乱,令薛冠洲也不由赞道:“梨园门林淡秋先生所创的“梨花飘雪”神功并非浪得虚名。威震天下,前无古人。在下只识得几招,窥一斑而知全豹,全套梨园神功不知张帮主能会几成?”张师秀道:“一成也不到。”手法不停。

薛冠洲叹道:“林老先生若是在世,领袖武林,非他莫属。”说着,轻拍栏杆道:“何先生,依你武功远在他之上,你只要守住上盘,寻机攻他下盘,他再快的刀法也没用了。”何望臣凝神拆斗,果见张师秀下盘空虚,双腿虚浮。当下避开其凌厉攻势,避实击虚,一招“断桥春雨”缠住对方弯刀,跟着左足飞起,踢在张师秀右小腿腕处,张师秀“扑”地倒了。他刀法虽快,其实破绽颇多,何望臣武学研究甚少,一时看不出来,在薛冠洲眼里却一目了然,想以林淡秋之武功化境,这些瑕疵自不会出现。

张师秀一跤倒地,旋即俯身跪下道:“师父在上,徒儿给您嗑头了。”“我何时答应收你为徒?”这小子却是惫赖,伏地不起。

薛冠洲道:“何先生,庞山帮水道势力极大,良则引为坦途,恶则贻害百姓。先生高风亮节,若能收服这恶龙造福江淮百姓,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何望臣道:“在下自甘淡泊,本无心江湖,听先生言,权且收下他,不过须要洗心革面,不再做恶。”张师秀忙不迭叩头允诺。他并非秉承良家的苗子,所谓恶性不改,今日拜师,只为搭桥下台,心下另有打算,这却不提。自此,何望臣声名振于江淮。江淮黑帮中能盖过庞山帮本已寥寥,何望臣一夜成名,一时大噪。只是何望臣并不看重江湖声名。

薛冠洲与何望臣言语投机,成了知已朋友,并力劝何望臣广收门徒,作一番事业。何望臣因此创立了清竹书院,名义上却从不传武,以读书习文为主。薛冠洲经营商业,往来两湖,过芜湖必到清竹书院盘桓,谈论诗书。

却说何望臣门下最得意三大弟子管玉青、秦筝、何晓文才武略俱是出类拔萃,今岁北上京都,搏取功名,以了恩师未竞之愿。这日投宿苗家镇一家客店。管玉青、秦筝一日劳累都不想走动,唯有何晓活泼好动,年龄又最小,在店中坐不住,看天色尚早独自到镇上闲逛,不想一去不回。

苗家出了人命,镇上立时传得沸沸扬扬。管玉青、秦筝听店内客人议论纷纷,急急赶到苗宅,师弟何晓已人去尸冷,凶手也不知逃往何方。两人抱住师弟尸身,痛哭失声。这时,人群中转出一人,也作书生打扮,便是这梅花门的柳相公。柳絮自幼拜入梅花门下,跟随师父梅月玖行走江湖,认得老者是梨园门张绪。当下说明原委,引了二人沿路打探,追到山中。

张绪见了管玉青、秦筝,喑吃一惊。人道清竹书院何望臣一剑震了江淮水陆两道三千里,一夜成名,两位高足必非泛泛之辈。张绪与庞山帮帮主张师秀是同胞兄弟,又一同拜在梨园门下学艺,虽然张师秀武功远不及张绪,但梨园门下弟子在江湖上鲜有吃亏的,这何望臣武学自是非同小可。

管玉清走上一步,道:“平白无故,杀我兄弟,是何道理?”此人神清气俊,面白如玉,更兼宝剑在手,更添一股凛然正气。张绪哼哼冷笑道:“张某人要杀人时便杀人,要甚么道理。不服就一块上吧。”他中年丧妻失子,心性大变,一时怒极,神智便有些不清楚,只觉胸中一股抑郁之气,不吐不快,竟无心辩解。“好,清竹书院以诗理明辩天下,岂能任人欺负,今日一命偿一命。”管玉青挺剑前指,捏个“一”字诀。秦筝早已按捺不住跃剑直出,道:“大哥,让我来收拾他。”人至中途,怵然变招,便若满天花雨。

张绪但觉胸中郁闷,见剑不避,徒手相迎。秦筝招式缤纷,外人只感眼花缭乱。张绪在剑雨中,二指捏住剑刃,轻轻一带,长剑脱手,随即拍出一掌,呯一声,秦筝直飞出去。以快打快原是梨园泒的拿手好戏。秦筝倒地时鲜血狂喷,张绪更不稍停,以秦筝弃剑向管玉青攻到。管玉青挥剑格住,两人折解仅过六招,管玉青长剑脱手,肩头中了一剑,管玉青拔足跃起,如大鹏扑下。张绪仰天推掌,双掌凌空相对。管玉青倒跃出去,强劲的内力使他收足不住,倒退十几步,一跤跌倒。武功上下高低即见分晓,在这兔起鹘落一瞬间,清竹书院两大弟子身负重伤。

张绪走了几步,一跤坐倒,大咳不止,嘴角渗出几星血丝。胖和尚抢上前来,张绪只摆摆手,道:“药,药……定心丹,定……”声音微弱,细若蚊蝇,双手哆嗦不止。欲探手入怀,终因全身脱力,双手软绵绵耷拉在身下。胖和尚伸手入他怀中,取出一瓷瓶,拧下塞子,在掌心倒了几倒,沮丧地道:“师父,药吃完了。”张绪叹口气,道:“不碍事,让……让我歇会。”、

柳絮提剑蹑脚走到张绪跟前,冷不防一剑刺在他肩头。张绪全身一震,待奋力起身,终因手足无力,颓然倒下。胖和尚见柳絮猝然偷袭,骂道:“你奶奶的……。”挥拳打出。拳尚未发出,屁股已遭了一脚,被踢出几丈远。

柳絮本对张绪武功张口咋舌,见他忽然发病,心中窃喜,又怕他武功不失,柳絮长剑架在张绪颈上,道:“梅花门与贵门派虽素无瓜葛但路见不平不能袖手不管。”张绪冷冷道:“有种你就杀了我。”

“谁杀了我师父,我便要了这小子性命。”胖和尚双手卡住苗子凤脖颈威胁道。苗子凤呼吸不畅,头痛欲裂。

“要杀就杀吧,一个乡下小子打什么紧。”柳絮漠然不理。

“柳絮,你……多管闲事,是……是……我张某人从不行走江湖,何时得罪了梅花门,你……与我过不去?”

柳絮长剑更递近了几分,话音一变:“我柳絮也是无爹无娘的孩子,来来去去无牵挂,自小到大,也不知被人疼是什么滋味。从前只知有奶便是娘,管什么行侠仗义?你别误会我,你想死在一个好人手里,也是奢望。”

“柳公子,你想怎样?”

“我可以不杀你,不过,你得把“梨园秘笈”交出来”

“什么,梨园秘笈?我没有!”

柳絮拿剑柄在张绪肩头伤口上拍了拍:“有也得有,没有也得有,要么只有去死。”

张绪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好狠的心肠,“梨园秘笈”是我师父独创,我师父生前立有遗训,此笈只传子孙,不传外人。”

“可惜,你连老婆都死了,注定断子绝孙的。”

“胡说,我有儿子的,他至今下落不明,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听人传说,你儿子十余岁的时候,与你大闹了一场,离家出走。嘿嘿,你儿子都反对你,你还指望什么?”

张绪默然不语,顿了一顿,恨恨地道:“若不是我身患重病,断不会任你指手画脚。哎,我早就知道命不久长,只可惜凭生恨事太多……,今日能痛痛快快去死,我也满足了。”

“老不死的,你想痛痛快快地死?做梦。我要折磨得你欲死不能欲活不行,受尽痛楚。”柳絮大怒,咬牙切齿,挺手一剑。张绪挥手相隔,却是内力尽失,剑刃斩在腕上,柳絮顺势下划,剑在腿上划开一道伤口,鲜血直流。

“住手,你敢再动手,我就把这小子送上西天。”胖和尚两手愈加用力。

“柳兄,先别杀他,带回去让我师父处置,和尚……你也放手……”管玉青说几句,不住气喘。秦筝伏在他身边勉强调气疗伤。

“管兄好心肠,这老头子你就不要管了,我雇人先送两位回清竹书院,那壮小子吗,呵,和尚,你尽管杀了好了。”

“柳相公,你放开张老儿,和尚,你也放开我哥哥,大家一拍两散,各不相欠,若不然都不得善终。”却是苗人杰乘人不备,拾了管玉青的长剑,绕到管玉青背后,挺剑指了他后颈,“若不依我的话,这位管相公也一块做鬼。”

柳絮眉头一皱,“要杀就杀,谁想杀尽管杀好了,张前辈,你瞧,今天这场戏多热闹,只怕咱俩还得劳累些,最后收场。最好你交出秘笈,咱们井水河水各不相犯。”

“我死也不会说的。”

柳絮一板面孔,正待发作,双眼一转,忽换了一副笑脸,道:“有种,这位兄弟你放了管大哥。和尚,你也松手,张前辈,我放你走就是。”又道:“管兄,你我兄弟情深,我不能眼睁睁看你死。”

张绪道:“柳公子不要假仁假义,我师徒今日落到如此地步,我徒弟功夫不济,我也身患重病,只怕走不出十步吧。”

“那你想如何?”

“这小伙子与我无怨无仇,我不会伤害他的,权作人质,待得我师徒走远了,那位小兄弟也可以放开管公子。”张绪略略缓过些力气,指了苗子凤道。

“放你回去无疑放虎归山,你怎敢保(怎能)证以后不对我报复呢?”

“我张某人在江湖上也有些名气,一言既出,岂能反悔。”

“赌咒发誓算个屁,我柳某人最不想信这个。这样吧,咱们订个合约,今日我放你走,那小子你也尽管带走好了,一年之后,我替你找回儿子,你以梨园秘笈作交换,以秘笈换儿子,你也不赊本,如何?”

说罢,转首冲苗人杰道:“小兄弟,我保证你哥哥安全,你尽可放心”。

张绪沉吟半晌,道:“好吧,一年之后,老夫在梨花溪恭侯大驾。”

管玉青暗想:“柳絮为人忽阴忽阳,难以捉摸。杀弟大仇不能不报,今日伤重在身却也无能为力,待回去禀明师父,再做打算。”当下不置可否。

苗人杰道:“这位张先生一伺脱离险境,须放我哥哥回来,不得食言。”

胖和尚背了张绪,挟苗子凤而去。柳絮,管玉青、秦筝、苗人杰四人下山赶回镇上,收殓了何晓尸体,装入棺椁,暂寄在客店里。苗人杰自去家中处理事宜不提。

柳絮命伙计去药店取来内服伤药,又吩咐店家温酒炒菜,殷勤照料管、秦师兄弟。

秦筝服些汤药,沉沉睡去。管玉青端坐炕上,暗调内气,平息打坐。过了一个时辰,渐觉气血安定,只是伤心师弟惨死,心情沉闷。柳絮斟了一杯酒,道:“管兄,今日痛失晓弟,在下也是极为伤感,这杯酒权作祭奠。”将一杯酒洒在地上,又斟了一杯递给管玉青道:“人死不能复生,管兄还是节哀保重,从长计议才是。来,小弟敬大哥一杯。”管玉青一饮而尽,又自斟自饮,连干三杯,心中郁闷,沉吟不语。

柳絮又道:“大哥伤重在身,便在此将养两日,若要急于回去,小弟一路护送便是。”管玉青道:“我照护师弟不周,只有早回书院甘领师父责罚,不敢再有拖延。”柳絮道:“张绪之仇早晚得报,今日机缘不巧,若非不想牵连无辜,我早将他一剑杀了。”

管玉青道:“柳兄弟,这梨园秘笈是怎么回事?”

柳絮一怔,笑道:“管兄,不瞒你说,江湖上人都传言,张绪暗藏一本梨园门的秘笈。梨园门为戏子出身的林淡秋所创,林淡科并无师从,其高深绝妙武学都是自己所创,别拘一格,独步武林,当年曾挑战武学泰斗华山泒,震动天下,实是武林中百年难遇的奇才。林淡秋一生钻研武学不辍,晚年汇集毕生绝学,精中求精,更有重大创新,集成一部秘笈,留传给梨园门首徒,也是他的乘龙快婿张绪。张绪功夫已然了得,出师后家中连遭变故,先是其妻林静莎猝死,也有人传言,林静莎另有私情,详细情形不得而知。而后其子离家出走,至今渺无音讯。他迭遇变故后,不再在江湖上行走,隐居黔南梨花溪。只是这老小子近年得了一怪病,屡治不愈,武功却是荒废了不少,更不用说习练“梨园秘笈了”。这门功夫若是学到手,独步天下,何足道哉?管兄,不如你我联手,得到这秘笈,你我兄弟岂不称霸武林?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说的是,说的是,这事须得从长计议。”管玉青也是机灵之人,暗想:“柳絮既把这事告诉于我,只有允诺他,若是拒绝,恐怕遭他暗算。”当下道:“柳兄以张绪之子来换秘笈,这人海茫茫,却怎么找?”

“这也是权宜之计,想那张老儿重病在身,去日无多。以死相挟他是不怕的。他唯一心病是临死之前不能见到儿子,这是关键要害之处。要想找到张绪之子,这事却是相烦贵师他老人家了。庞山帮水道势力庞大,各省帮会都有来往,大海也能挥针,只要尊师一句话……”。

柳絮果真诡计多端,他转着圈子拉拢我,不过想借助庞山帮的势力,凭他的德性,得了秘笈又怎会有我的份?管玉青佯装沉思,半晌道:“柳兄高见,此事必成。来,今日多亏援手相助,在下感恩不尽,定当全力相助,这杯酒干了。”

两人推杯换盏,喝至尽兴方休。

第二日,雇了车马轿伕,载了何晓棺椁,往芜湖进发。

不止一日,到了清竹书院。

今日之清竹书院,已非昔日竹篱茅舍可比。竹林内起了好大一座宅院,前后四进,红漆大门,左右端坐两尊石狮,庄重威严。只是紫竹依旧,清阴沓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何望臣喜书爱竹的癖性并未变。

左右门人报进去。大车拉了棺材停在院子里,管玉青大哭着进去。何望臣见此情景,大吃一惊,忙问何故。管玉青跪倒在地,伏地痛哭。何望臣再三劝说,方才止住哭泣,哽咽着将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遍。何望臣虽不行走江湖,闻听此言也是大怒。

众门人抑愤难当,以武功见长的大弟子于洪声走上前道:“师父,这也欺人太甚,我这便带弟兄们踏平梨花溪,剁了张绪为何晓弟祭灵。”这时,门人传报:“薛冠洲师伯到。”

薛冠洲行商打扮,携一把油纸伞,一个小厮背了包袱跟着。何望臣迎上前道:“薛兄来得正好,正有一事相商。”将何晓遇害之事说了一遍。薛冠洲走南闯北,于江湖一道经验丰富。他想了一想,道:“往日在江湖上行走,并没听说张绪有甚劣迹,这事切勿冒失。”

一旁管玉青道:“他杀我师弟有众人亲眼所见,我和秦筝师弟也都伤在他手里,这人好蛮横霸道。”

薛冠洲道:“待我看看贤侄的伤处。”

众人走至院中,揭开棺盖。其时天气寒冷,何晓尸身完好如初。薛冠洲仔细验看,见何晓衣衫碎裂,体肤并无伤痕,若是内伤,日长体肤也会显示淤血,遍查难明所以。

何望臣道:“这家伙不知用的什么古怪法子,我清竹书院虽与世无争,也不能任人欺凌。”当下走回堂召集众弟子听命。

何望臣门下弟子众多,却是良莠不齐。既有书香门第,也有水寇市痞,且有众多庞山帮徒混杂在内,可谓兼容黑白两道。

这时,堂下转出一人,轻摇折扇,风度翩翩,正是柳絮。柳絮躬身施礼道:“梅花门下微徒柳絮叩见何院主。”他以门派之礼进见,比起私人身份,又高了一层。

何望臣并不知梅花门是何来头,柳絮更是江湖上二三流的角色,毫无名气。管玉青上前介绍道:“这位梅花门的柳公子亲眼所见张绪杀死何晓,这一路之上,也多由他善心相助。”薛冠洲一旁插言道:“梅掌门可安好?”柳絮道:“我师父每年春日都要外出游历,倒是一年中在门中的时候少,至今尚未返回,学生这次外出,就是为寻找师父的。”薛冠洲道:“你师父喜好山水,性爱游历,人奉外号消遥仙人,性之所至,归无定时,这是江湖上都知道的。贤侄这次外出寻访,难道门里有什么事吗?”“啊……啊,是有点小事,门内之事……不便奉告。”“啊,是这样。”薛冠洲道:“是老朽多言了。还要烦问贤侄一下,何晓为张绪所害的是你亲眼所见吗?”“不错,学生恰好路过苗家门口,因见院里围了一群人,便去看个究竟,适逢何晓与张绪弟子起了争执,何晓出手教训了他,那胖和尚先动手打人。”“你不妨将当时情形模仿一下,那和尚用的是什么招式。”柳絮便将双方招式比划出来,直至后来张绪出现,两人过招等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招式并不繁杂,柳絮所记也大致相似。

薛冠洲反复比划张绪招式,喃喃自语:“这一招看来像梨花飘雪,对了必是梨园门梨花飘雪,梨花落处,飞雪满天。这一杖杖尖指出,暗含内力,内力到处,便如剑到,致使衣衫碎裂。看来张绪内功已非常人所比,杀人无形世所罕见。”何望臣道:“再高明的杀人手法,也会留下形迹。杀人于无形,除非鬼神。”薛冠洲道:“望臣兄说得是,疑问就在此处。”沉思良久,忽惊讶道:“难道是断魂谷闭穴大法?”拉了何望臣便往院中走。

薛冠洲复又细细检视何晓尸体,翻看其背部,腰阳关穴(督脉)处肌肉僵硬,里面便如生了个铁疙瘩一般,而别处肌肤绵软,触手稍有弹性。

“不错,果然是断魂谷闭穴大法”。此处穴道一闭,全身气血不通,令人瞬间窒息而死。精通此技者,当世只有断魂谷刘辰翁一人,不错,不错。”

薛冠洲面露喜色,复又叹道:“刘辰翁远在渭北,久不踏江南之土,怎么……这事却蹊跷。”

“会不会是他将功夫传了徒弟……?”

“不会,不会。刘辰翁独往独来,性格孤僻,更不会收徒。他住在断魂谷内,周围鸟雀也不准停一只,但见便打死。他所活动的方圆数里内,一只活物不留,行事非常人所能理喻。”

“薛兄,天地间万物瞬息万变,武学也并非一成不变,谁敢说张绪不会自行创新类似断魂谷闭穴大法的武功呢?”

“不错,这怪异功夫一定出自梨园门。人们都说梨园门开派祖师林淡秋临死之时,传了一套秘笈给张绪,说不定此招便出自这部秘笈。”柳絮附声赞同。

薛冠洲大摇其头:“武学创新虽有可能,但此功法阴毒,与林先生武功绝非一路。想当年,梨园门林淡科争强好胜,依仗技艺盖世,门徒众多,屡次与华山泒争锋。而华山泒开泒百年,如一株盘根错结的大树,老而弥壮,武林中论实力威望,无可与之星斗。恩恩怨怨,几人能斟得清,陌陌红尘,又有谁能看得破?林淡秋年青时曾求师华山泒,遭到侮辱拒绝,他极有毅力,冒着大风雪跪拜在华山泒门庭外,一跪就是三天三夜,华山掌门霍世雄坚辞不受。”

一旁管玉青插言道:“这林淡秋当年必有劣迹,以华山泒名之门正泒,对这样良诚的少年人应是求之不得,怎么会坚拒不受呢?”

“这话说来话长,只因林淡是戏子出身,混迹于梨园行,早年以跑码头唱戏生活,他生得英俊潇洒,小生武生无一不会,长挑短打精干利落,人又聪颖机灵,江南江北颇红过一阵,与同门师兄弟程酒痕,袁青衣同称梨园三剑客,只因他三人武生戏演得好。后来,草台戏班子得罪了江淮黑帮,程酒痕,袁青衣双双被杀,只有林淡秋逃了出来。林淡秋发誓要学成武功,为师兄报仇,为此,他来到号称武林泰山北斗的华山,拜师学艺。华山泒霍掌门有些拘尼不化,因戏子低贱,为人看不起,霍世雄拘于门户之见,不愿收他做徒弟。林淡秋跪了三日三夜,却感动了一个人,那便是霍世雄的独生爱女霍小玉小姐。霍小姐清丽可人,一见林淡秋便生了爱慕之心。林淡秋跪在山门外,一夜大雪,人都快冻僵了,霍小姐晚间偷偷开了山门,拿棉袭给他披上,又取酒食他吃,才没冻死。林淡科拜师不成,又遭霍世雄门下弟子折辱,一气之下,在武夷山上一个人躲了五年,遍阅武学书籍,潜心琢磨,刻苦习练,以他过人悟性自创了一套武功出来。他在武夷山上开山立泒,创立梨园门,广收门徒,发誓要压倒华山泒。林淡秋一剑下江淮,杀尽黑帮仇人,为师兄报了仇后,便积极征伐华山泒,挑战霍世雄。

两泒屡年征战,死人不讨其数。梨园门势力渐弱,颓败不振。华山泒也受了重创,至今风雨飘摇。传闻霍小玉因极度伤心失望,饮恨自刎,林淡秋伤心成疾,一病不起。他大徒弟便是张绪,娶了林淡秋女儿林静莎,也是情关难破,死得不明不白,也有传言说她另有情人,隐居他乡了。张绪独生儿子离家出走倒是实事,因何而起,外人就莫明所以了。

林淡秋早年标新立异,创出了骇人的盖世武功,名满天下,华山泒霍世雄勉强与他斗个平手,若是他晚年有新作问世,又焉有华山泒在。”

众人点头称是。

“薛前辈(师伯),梨园秘笈,确实属实,我亲耳听张绪之子所说,断无虚假。”柳絮急辩道。这话令诸人又是一奇。

“张绪之子离家出走,贤侄怎会遇上他,又怎能确定他是张绪之子呢?”何望臣道。

“前年,学生因家师吩咐,到川西办一件事。一日,到了成都近郊的一个大镇上,镇上人来人往,做买做卖,颇为繁华。学生事已办完,闲来无事,便在镇上闲逛,碰巧在一个街口遇上两个乞丐,年纪约十五六岁,衣着破烂不堪。这两个小乞丐在人群里东转西晃,我早已注意上他们。其中一个个头梢矮一点的,纠缠住一个富家子弟不住乞讨,装出一副可怜样子,另一个趁乱偷了那阔少爷银两,钻进人群里,那富家子弟大声呵斥小乞丐,一脸不耐烦,居然毫无察觉。我虽觉得乞丐可怜,不瞒师伯说,学生早年也曾落魄街头,可是又觉偷盗是可耻的事,害人无穷,便去人堆里抓出那偷银子的小子,搜出银子还给那富家子弟。那富字子弟破口大骂一脚把乞丐踢了个跟头。那小乞丐却丝毫不惧,尾随在我身后,乘我不备,擎一盆酒店门口的泔水,倒了我一身。”

又听他道:“小可受了这番折辱,费尽气力才逃出人圈,衣衫污垢,实是生平未有之狼狈。当下尽拣僻静小巷走,路人见了,指指点点,哎,这就不必说了……到了一个拐角无人处,整整衣衫,摸一摸口袋,想取银子买套衣衫换了。一摸时,囊中空空,分文没有。我原带了四十两银子在身上,忽然不见,想来也是那帮小鬼作怪。

生了这番气,发誓要抓住他们,好好整治整治出气。捱到天黑摸回客栈,净了身换过衣衫,一夜坐睡不着。

第二日,径到街上寻那帮小鬼。走遍大街小巷,寻至正午也未见那帮小乞丐的影子,肚中也饿了,见前面一座酒楼,装设华丽,酒旗上写得是豪门醉酒店。我进了店门,伙计引到楼上,刚踏上楼梯便听吆五喝六大呼小叫之声不绝。上得楼来,见偌大一座店堂里,只有一桌客人吃饭,我定晴瞧时,差点把鼻子气歪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围桌大吃大喝的居然是那帮小乞丐,桌上鸡鸭鱼肉,杯盘叠枕。他们大摆阔气,花的自然是偷我的银子。

这伙人得意忘形,居然没注意我上楼。伙计见我面有愠色,只道我与花子一屋吃饭,心下生气,忙陪笑道:“客官这边请到雅间,这间正厅都让他们包了。”我故作不悦道:“伙计,你们任凭这帮花子胡作非为,还会有谁来吃饭?”伙计陪着笑脸道:“这帮小孩子阔气得很,一出手便是二十两银子,恐怕是富家的公子哥儿扮了花子顽儿,客官不必计较。”我掷给他一两碎银,道:“我就在这厅里简单用些好了,你去泡壶好茶”。伙计忙不迭答应下楼去了。

我拣靠楼梯口的一张桌子坐了,斟了茶慢慢喝,过得一阵,屋内声音小了,一时又鸦雀无声,我只做不知,斟了茶自喝。这帮小乞丐约十几个人,有大有小,内中一个高高瘦瘦脸色苍白,正是昨日带头打架的那花子。他一只脚踩了凳子,露了胸膛,脸色镇静,显然在乞丐中为首。稍顷,一个小花子忍不住道:“大伙一块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为首花子摆手制止,示意众花子坐回原处,道:“今日有酒今日醉……,弟兄们坐下喝酒吃菜。”那个稍矮的花子道:“老大说的不错。谁敢来惹爷我,我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我再也坐不住,起身踱了过去。

一帮小乞丐又大吃大喝起来。我心中火气更大,大踏步走了过去。走至近前,那苍白脸者使个眼色,端起一盘汤泼过来。众花子拿了桌上剩菜,一齐乱扔。我一时没防备,身上挨了几下,油渍渍的,一个倒跃避开,险些又步昨日后尘。

众花子发声喊,回下逃散。我怒火中烧,一脚踢翻了一个,一手抓住一个后颈,横身阻在楼梯口。众花子见没了退路,又围拢来。那个被我踢倒的小花子,鼻青脸肿,半晌爬不起来,苍白脸者扶起他擦去他脸上鼻血,道:‘有话好说,你别乱来。’我捏住小花子后颈骨,小花子痛得哇哇大叫,不住破口大骂。”

“小孩子淘气,虽是冲撞了贤侄,稍加惩戒既可,不可折磨他。”何望臣道。

“师伯教训的是。我怎会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只给他们吃点小苦头,点到为止。”柳絮接下去道:“那苍白脸的小乞丐道:这位大哥,我看你身手不凡,象是师出名家,敢问贵姓大名?”这话文绉绉的,颇令人受用。我道:“我的师尊闻名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说于你听你却不配。”“喔,果然是名师之徒,想来尊师是大名鼎鼎的大豪客了?”“不错。”“嘻嘻,那小子笑道:“堂堂大侠客之徒,挟制一个小孩子来要挟人,真为尊师丢脸。’我一时语塞,登时涨红了脸,只好把小花子放开,道:“我岂能与你们一般见识。去吧,没的折了大爷名头,不过昨日之事,不能就此作罢,你们说怎么办吧。”苍白脸者道:“我们没钱,也斗不过你,大不了我跟你走,你把他们都放了吧。”“我要你有什么用?我只要银子。量你们几个折巴了骨头也没几个(不值)钱。”“这个够不够?话音未落,那苍白脸自颈上摘下一物扔过来。我接在手里,是一个碧绿的玉玲珑,看其色泽,何止几百两银子。”“你这玉是哪儿来的?大爷我秉性高洁,偷盗来的东西我可不要。’‘是我外公送给我的礼物,你大可放心。”“我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见玉正面刻了“福、禄、寿、禧”四字,背面又有“梨园门林”四字,不由一惊:你与梨园门是什么关系?一旁矮个子道:“臭小子怕了吧,梨园门林淡秋林老先生是我大哥的外公。想当年,林老先生一剑上华山,若不是我外公……啊不,我大哥的外公……手下留情……”这小子胡吹大气,当时情景倒象他亲见一样。”

一旁薛冠洲大摇其头道:“林淡秋的武功的确超出凡人,出神入化。他剑法大异于五岳剑泒,自成一家。那次华山大比武,华山泒请了众多名门正泒有名望的掌门来调停这件事。林淡秋那时年轻气盛,自恃武功高强,独身一人一剑上华山。两家互不相让,势成水火,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起始华山霍讲究武林规矩,手下弟子单打独斗,林淡秋竟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游斗之中,蘋蘋向其余九弟子出手,迫使十弟子一齐出战。林淡秋只用几个回合,令十大弟子一死三伤。霍掌门被迫亲自出手,两人在精武大殿上杀得天昏地暗。林淡秋以剑法精妙占上风,霍世雄以内功浑厚占优势。两人一场恶战震天地,泣鬼神,为各帮泒诸多高手叹为观止,生平所未见。两人斗了一日一夜,难分胜败,各有损伤。后来,霍小玉冒死加入战团,以一柄小剑来调停两大高手的攻杀。一个是亲生女儿,一个是心中情人,两人硬生生止住不发,林淡秋也知取胜无望,大笑着挥袖而去。

林淡秋武功之超绝,当时轰动天下,而他与华山泒势不两立,致使霍小玉誓死不嫁,痴痴相等,一段恩怨凄情,更令人扼腕长叹。”

薛冠洲道:“这孩子是张绪之子无疑,接下来怎样?”

“早听人传言张绪之子离家未归,想不到让我撞见,看他流落街头,着实可怜,便走上去,拉了那孩子的手道:“小兄弟,江湖险恶,你漂泊不定,以乞讨度日终不是长久之计,不如我送你回家吧。”那小子一甩手道:“不要你管,咱们互不相欠,就此别过。”说罢,领了众花子就要下楼。“慢着,小兄弟,不如你跟我走,我保你吃肉喝酒穿绫罗,也强起居无定所。并且,我传你一身武功,看还有谁敢欺负你。”那小子一脸不屑:“我不过取你四十两银子,就追在屁股后面还。我也不稀罕你那鸟武功,我家传武功天下第一,强过你千倍。”这番话说得我面红耳赤,不由心头火起。想我梅花门虽然不济,也在江湖上薄有微名,岂容人这般折辱?当下强压怒火道:“你家武功高超,为什么你外公还被霍掌门欺负了呢?你两个舅舅都被华山泒所杀,梨园门也已荡然无存,不过几十年历史,可笑,可笑……”。那小子呆立半晌,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忽道:“我外公晚年闭门封山,倒不是武功不济,我听我妈说,外公晚年独创了一套骇世武功,功力提升了三十倍不止,但我外公不知为什么不再去找华山泒打架。那套武功秘笈传给我了我爹爹,我爹爹隐居梨花溪,所以世间便没人知道这件事。梨园门的功夫永远是天下第一。”若不是我出言相激,这小子断不会说出这天大的秘密,林淡秋之所以闭门封剑,全是由于霍小玉的原因,要不然恐怕华山泒早已不复存在了。”

薛冠洲点头叹道:“林淡秋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他能有此等作为,必是绝顶聪颖。这样说来梨园秘笈实有其事也未可知。”

柳絮道:“只可惜当日放那小子走了,若是挟了他儿子,不怕张绪不交秘笈。”

“贤侄此言差矣,做人以仁义为本,只要张绪不为害武林,断不必与他为难。至于秘笈之事,各位要严守秘密,免得传到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薛冠洲道。

“梨园秘笈既有如此功力,杀一个人岂不易如反掌,这样说来,晓儿死于张绪之手,更无怀疑。”何望臣道。”

薛冠洲道:“梨园门在江湖上名声极大,张绪又是梨园门核心人物,虽然梨园门名义上不复存在,但散布在江湖上的弟子不下两千,这事须谨慎周全,不可过激。”

何望臣点头称是,当下众人商定,由管玉青、余纯声两弟子去查访张绪下落,周全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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