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江郎
第三十八章 情深不寿【三】（旧版）

山中的黄昏比其他地方来得早一些。紫陌红尘依旧喧嚣的时候，山中的黄昏已经来临。从山顶上向西望去，可以看到寂寞的晚照簪在群山环抱的一处低洼的绿色中。“这座山很奇异，残阳永远会在那一片群山环抱处沉下去。那里是一潭终年澄碧的湖水，就是冬天也不会结冰。所以人们故老相传，叫那个地方春风十里浮生渡。”董老大目光悠远，神情凝重，仿佛浮生的所有沉重都在这个黄昏找到了她，她这样对江郎说道。

春风十里浮生渡，这名字其实隐藏着悲伤，如果不是经历过很多沧桑，绝对品味不出这名字里隐隐发作的不祥之意。江郎听到这个名字，心意便有了一痕银针般游走的悲凉，他没有刻意掩饰已经在眼角眉梢生发出来的悲凉之意，问道：“是什么人给这里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董老大道：“听人说，几百年前，甚至是上千年前，这山上来了一个道人，这个道人在山上修炼了大约有将近百年的光景，忽然有一年秋天，他心血来潮，到山下去漫游。在第二年春天的时候，道人回到山上，和他一起回到山上的还有一个个女郎。道人是得道的高人，本不该结下人间之欢，但是那个女郎过于美艳，也过于多情，让道人放不下了。他们名为师徒，实为夫妇。又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他们本想成就人间美眷，谁料想那个道人在这个春天要外出赴一个百年之约，女郎非常不愿意道人去赴约，但是道人执念甚深，背着女郎下山去了。”

这个故老相传的故事并不新奇和美丽，江郎却似乎听得津津有味，问道：“后来怎么样？”

董老大唏嘘一声，接着说道：“道人下山后，女郎只能在山上等待，一等又是一年。当第三个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只天狐在山上出现了，夤夜之中把他们的孩子衔走，女郎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泪水流出了十里，成了这潭湖水。女郎伤心而死，等道人回来的时候，见到了这潭湖水，也见到了天狐幻化成的女郎。”

江郎似乎觉得这故事越来越有趣，迫不及待地问道：“后来呢？”

董老大道：“天狐所幻化成的女郎对道人说，他们的孩子被一只天狐劫走了，道人猛然想起自己修道之初曾经无意中伤了一只雪色的狐狸，那应该是天狐之子。道人也很伤心，日夜修炼以图他日向天狐寻仇。有一天天降瑞雪，道人在湖边经过，居然在湖水中看到了天狐，他施展法术，想要将天狐杀掉，就这样斗了一日一夜，道人终究气力不支，天狐所幻化成的女郎这个时候用一支银簪刺破了道人的喉咙。道人死的那天夜里漫天的瑞雪变成了飞花，这潭湖水变得血红。直到半年后，湖水才恢复澄碧，而天狐不知所踪。”

江郎也唏嘘一声，道：“世间的恩恩怨怨似乎亘古以来便永无停歇，所谓恩，即是怨，所谓怨，即是恩。恩由怨起，怨因恩灭。”似乎想到了什么，定定地瞧着董老大，接着道，“却不知道那个孩子最终有何因缘？”

董老大道：“我想那只天狐收留了那个孩子。因为又过了二十几年，一个自称天狐公子的人来到这里，修筑了那个石洞。在我找到那个石洞之时，看到了石洞上雕刻的天狐神府四个古字。”

江郎哦了一声，目光移到那潭湖水上，此时残阳已经沉入湖底，满湖澄碧化为血红。仿佛是千百年来因为红尘恩怨而流出的血都汇聚到这里。

董老大道：“那潭湖水便还有一个石洞，只能在残阳将尽的时候才能看到，但是我想不出如何才能打开洞口的门户。我曾经试过几次，也曾请教过杨先生，都束手无策。如果江郎有兴致，我们不妨这个时候去看一看。”

那个石洞随着湖水渐渐消退而从一块巨石里露出洞口，杨之秋此时就站在洞口，看到江郎和董老大飘然而至，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道：“这个洞口如何打开，委实非杨某之才所能解得。”

江郎瞧见洞口里乃是重重石块，摆布杂乱，毫无章法。每天到了黄昏后，这潭湖水就会自行收窄，露出湖边的泥沙和石块。江郎俯下身，轻轻撩起一握湖水，只觉得湖水温热腻滑，在手中依旧澄碧，如同一方暖玉。

杨之秋道：“此湖的水大异于寻常，杨某曾经想过试饮一口，终究不敢贸然以命相试。”

江郎抬头瞧了瞧此时站在渐渐兴起的夜色中的董老大，问道：“董老大可曾试过喝此湖的水，或者知道什么人喝过？”

董老大摇头道：“我到了这里就严禁弟兄们喝此湖的水，据我所知，没有什么人喝过此湖的水。”

江郎笑了笑，笑得很不合时宜，但是他想笑的时候就会笑，而且他想喝此湖的水就真的把手中的水送进嘴里。

杨之秋木然地瞪着他，仿佛看着一个突然变成白痴的人。

董老大惊讶地凝视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喜欢做些恶作剧的孩子。

江郎绝对不会有变成白痴的那一天，江郎也绝对不是一个喜欢做些恶作剧的孩子。

“这水有些甜，很像中州如意斋的桂花露。十多年前，江郎曾经在中州喝过，那时候江郎还很喜欢跟秋水大哥学学怎么豪饮万盅。”江郎悠悠站起身来，笑容可掬地说道。

董老大生出了见猎心喜的心思，瞧着湖水，打算也喝一口。

江郎道：“不过这水只有江郎能喝，除了江郎，即便是药王孙梦祖也不能喝。因为这水有剧毒。”

杨之秋依旧木然地瞪着江郎，董老大惊愕地问道：“既然水中有剧毒，你为何能喝？”

江郎笑道：“你们应该知道世间有以毒攻毒的事情，实不相瞒，江郎在十五年前迭逢奇遇，身内曾经被人灌进过一千种剧毒，之所以还活着，就是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所以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能毒死江郎的剧毒了。所有剧毒于江郎而言，都不过是化解体内剧毒的天赐良药。”

夜色薄薄地敷在湖面上，湖水依旧在一点一点地收束。群山之上一弯新月轻轻地描画出来，几点疏星率性地点在夜幕上。

此时有风习习吹来，如同浅浅的迷梦刚刚兴起。风过湖面，留下缕缕相思。

月影飘落，在湖面上也描绘出淡淡的唏嘘，如同阅尽沧桑的佳人独倚西楼时潜藏在心底的遥远回忆。

江郎似乎有些痴痴如醉，定定地瞧着湖面上的月影出神。风渐渐重了起来，湖面皱起了不可抑制的忧伤。月影已经凌乱，群山如同哲人般注视着好像人世间恩怨不断的浮光掠影，也将自己的肃穆投进了湖水。

江郎哦了一声，蓦地纵身而起，径自投向一处山峰。

杨之秋心中一惊，也向湖水里仔细观瞧，却看到凌乱的月影中群山的倒影也梦幻般散乱开来，却有一个山影丝毫不为所动，如同一杆铁枪一般穿破各种凌乱的浮光掠影。

江郎已经雄鹰一样飞上了那座铁枪山。

洞口不在湖边，而在山上。虚虚实实，也如同世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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