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江郎
第十章 夕阳如梦【五】（旧版）

只有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喝酒，叫做孤独；一个地方有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陪你喝酒，叫做寂寞。

此时他一个人在客栈里喝酒。他已经喝了十几壶酒，却没有一个人走进大门敞开的客栈陪他喝酒。这已经是黄昏后，黄昏后是萧索的夜晚。

这个夜晚与平素并没有什么区别，在小集镇上，这样的夜晚永远不会引起什么人的留意。沙漠上的新月有些清冷，有些孤高，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偷吃灵药的女子，那个女子叫嫦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长生不老又有何用，只不过是为天荒地老的寂寞找来刻骨铭心的煎熬。

即便是远在天涯，也会有一家客栈，江湖永远都离不了客栈。江湖少年江湖老，客栈和天涯一样都是江湖人老去的地方。

他把最后一壶酒沥干，终于想起来自己身上除了两袖清风，没有携带一两银子当做酒钱。这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甚至会要了命的事情。

他拍了拍衣服，这是一件染满风尘而且破破烂烂的衣服，就是沿街乞讨的丐帮弟子身上穿的衣裳也比他这一件干净好看许多。他站起身来，就瞧见了已经满脸是可忍孰不可忍神情的客栈老板和老板很早就伸出来的手掌。

他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笑出来，还敢笑出来，他笑得很从容，就像一个酒足饭饱后心满意足的大老板。

“客官爷，您一共喝光了十八壶好酒，吃干净了十盘好菜，算起来总共是-”老板的话被门外的一阵风吹落了，那阵风来得甚是蹊跷，只吹在老板的嘴巴上，而对客栈里的灯火敬而远之。

客栈的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一个脸上蒙着黑巾的人。客栈老板如同见到了强盗，吓得牙齿敲起了缠绵的菩萨蛮。

客栈老板见到的绝对是个强盗，打家劫舍的事情一共干了一百八十八件，杀人越货的事情也至少干了九十九件，像他这样的客栈老板这个人已经杀了七十二个。

这个强盗本来打算在这家客栈试试自己的刀锋是否还有以前那么锋利，然而天意弄人，他不可思议地遇到了那个喝了酒却没有酒资可付的人，如同良家子弟见到了强盗，温顺的秀才遇到了蛮不讲理的悍妇。藏在黑巾后面的牙齿也敲起了凄切的雨霖铃。

那个身无分文却敢大吃大喝的落拓客走到客栈老板面前，轻轻拍了拍老板的肩头，道：“我喝了你的好酒，吃了你的好菜，能不能用这个人的一条手臂或者一条腿抵顶你的酒钱和菜钱？”客栈老板根本不想接受他的建议，跟他成交这笔买卖，却难以自持地颔首不已，似乎对这笔买卖毫无异议，对落拓客的建议心悦诚服。

落拓客很满意这个结果，他甚至都钦佩自己临机应变的聪明才智。于是，他趿拉着脚上的破靴子，一步步走到客栈门外，走近那个已经目瞪口呆如痴如傻的强盗。

“阁下是个强盗？”落拓客发问了，声音里泛滥着浓重的酒意，“阁下愿不愿意留下一条手臂，或者一条腿？”

强盗当然不会同意，自然更不会愿意。但是强盗说不出话来了，他说不出话来，落拓客自然而然地认为他默许了。

夜色如水，清澈而且空阔。沙漠上的夜色也并非永远恐怖得如同洪水猛兽。

强盗却遇到了洪水猛兽，这个落拓客就是强盗们闻风丧胆的洪水猛兽。

大漠苍狼独行客，落拓天涯血如河。宁遇阎罗三更死，不见破衣胆吓破。这个落拓客就是大漠苍狼独行客屈破衣。

落拓客屈破衣仰面望着新月，道：“阁下是自己动手，还是让我动手？阁下想必早就知道我这个人的性情和手段，若是我动手，阁下应该知道是怎样的后果。”

强盗的手段也许不够毒辣，但是心地一定毒辣。这个强盗抹去头上的冷汗，拔出了背后的单刀。刀光一闪。刀光割破了夜色，如同凌厉的惨叫击破了寂静。

没有惨叫，刀光隐没，一条臂膀落到地上。强盗后退，拿刀的手一阵痉挛，刀也掉在地上。

屈破衣瞧着地上那条手臂，淡淡道：“回去告诉川南十八青龙，这里不是他们可以肆意为非作歹的地方。如果想要找我算算旧账，三个月后，我自然会去你们总舵当面负荆请罪。”

强盗依然在后退，已经退到无路可退的地方，一面土墙就在他身后，阻断了他的退路。屈破衣缓缓地转过身，打算回到客栈里跟老板算算账。就在这个时候，强盗的背后激射出三道寒光，电光石火般射到了屈破衣的后背。

江湖上的强人通常都会有一两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出手的霸道暗器，紧背冰魄针就是其中的一种。这个强盗藏在背后的就是紧背冰魄针。

背后长眼睛的人绝对不会有，这个强盗也是个精细的人，直到屈破衣转身才使用了自己的致命绝杀。屈破衣背后没有眼睛，他不需要背后有眼睛也能觉察到暗器飞来。他身影微动，身子便已经侧过去，两根手指不偏不倚将三支暗器夹住，道：“早就听闻川南十八青龙的人既生性残暴，又颟顸愚蠢，区区雕虫小技也想暗算我，岂非不智而且荒唐。”

那个强盗彻底绝望，负隅顽抗之心荡然无存，倚着土墙缓缓滑到，任人宰割已经是他这时最后而且唯一的选择。

屈破衣的手指捻动着暗器，目光明灭变幻不定，良久才手指一弹，三支暗器再次割破夜色。那个强盗双眼一闭，静静候死，谁知听到苍然龙吟之声。睁开眼睛，却被匪夷所思的一幕所震惊，浑然忘记了断臂之后的剧痛。

新月斜卧，数点星辰相伴左右，仿佛美人初醒，侍女相候。夜色中，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两个人，一个人一袭飘飘如飞的布衣，一个人正捏着已经刺出的明如冰雪的长剑，那三只暗器已经被剑气削断，正向地面落去。

自已浑身是胆，令世间强盗闻风丧胆的屈破衣眼神澄澈，丝毫没有酒意，望着不期而遇不请自来的两个人。

原来屈破衣方才手捻暗器的时候已经隐隐觉察出有人来了，所以弹出的三支暗器并非打向那个强盗，而是招呼来人。他却未料到来人武功之高世所仅见，其中一人只是身形微动，长剑便将三支暗器削断。屈破衣甚至没有看到剑光，更不要说瞧出那人如何出剑。

现今江湖，出剑奇快，让人无迹可寻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杀手之王萧无痕。

江左布衣虽然天纵聪明，却也没有料到那条大漠之中的暗道的出口会在自己已经住了三年的小集镇上。

暗道出口是小集镇正中央的一座残破得天怒人怨神鬼皆愁的小庙里的枯井。小庙里久无人烟，他虽然在这里住了三年却从未来过。

他们在小庙里找到了第四具尸体。那个人是在黄昏时被人杀死的，致命的一击是后颈的刀伤，那一刀极为辉煌，甚至是霸绝天下，几乎将死者的头颅从身体上割了下来。死者一身锦衣，一眼就能看出都是买自瑞德祥，一柄重剑扔在庙外，似乎是在激战中被敌人的刀震飞出去。江左布衣特意仔细看了死者的右掌，看到了长年累月练剑留下的厚厚的茧子。

所有的迹象似乎都印证了第四具尸体是那个杀了川西将军府的人的凶手。

他们离开小庙，走在小集镇的街道上，很久才看到灯火，那是小集镇唯一的客栈的灯火。

屈破衣从来没见过这两个人，这并不怪他，因为江左布衣虽然声名广播，却已经有将近十年未曾踏足江湖了，而杀手之王萧无痕并非任何人都能找到都能见到的。

江左布衣瞧着屈破衣，良久才开口道：“阁下早不到这里来，晚不到这里来，偏偏此时到这里来，委实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因为你来的时候非常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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