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尼罗河
第19章 自省（旧版）

跳动的火光。

香喷喷的大床。

徐立晶四仰八叉躺在软绵绵的纸草床垫和洁白的亚麻布床单上，舒舒服服地打着饱嗝。

就在新一轮的狂欢宴会上，胡尼老爷真的慷慨地送上了一整只烤全羊，而且涂抹了一种散发着奇妙香味的酸甜酱汁……徐立晶第一次发现，原来甜口的肉竟然也如此好吃！看来，他家中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不是这个时代的问题，而是他家做饭水平的问题。

胡尼这个胖子可真实在，拿出了伊涅特庄园最好的东西来感谢他的救命恩人——用上好的麦子磨成的面粉烤制的面包和点心（而且肯定经过了仔细筛选，因为面粉中那些硌牙的小石子儿和谷壳几乎都不见了），珍贵的烤野鸭和鹌鹑，用海盐和肉桂腌制的野猪肉，来自三角洲地区的全帝国最好的蜂蜜……啊，最最宝贵的是伊涅特自己酿造的、真正的葡萄酒！

是的，这些装在精美的雕花木杯中的、发出琥珀一般魔幻光芒的琼浆玉液，可绝非那些稀糊糊的、大米粥一般的啤酒可比！

徐立晶刚刚目睹了惨烈的屠杀，本来没有一丁点心情和胃口，但是面对着一桌子丰盛的美食和美酒，还是可耻地放弃了抵抗——毕竟他已经几乎一天一夜没怎么吃东西了。

伊涅特庄园的主子们——肥胖的胡尼老爷，壮实的伽卡尔两兄弟满面红光，一个劲儿地劝吃劝喝，好像宰了两个人就像宰了两只鸡那般若无其事。

几杯酒下肚，徐立晶由于被血腥的一幕深深震撼而带来的哀伤与难过的情绪便一扫而空——因为这葡萄酒严重上头，和他曾经喝过的绍兴黄酒一般上头！

在现代生活中，徐立晶曾经一口气干掉过7、8瓶啤酒，也能面不改色一气儿灌下大半瓶芝华士……但是这该死的酒，一杯就能把他掀到桌子底下去。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到底又说了哪些混话？该死的，自己好像完全记不得了！……

……这家伙头痛欲裂，饱嗝中带出一股股甜腻的烤肉味道，这使得他呕吐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酒精猛烈地刺激着脑神经，反而使得他的思维活动更加兴奋。

……蒸馏酒？

那葡萄酒会是蒸馏酒？

不可能呀，这个时代的人们，还不可能掌握蒸馏的技法……只可能还是过滤酒。

但是，酒精度怎么可能会这么高？劲儿怎么会这么大？真是咄咄怪事！

……

徐立晶翻了个身，忽然发现塔蒙正坐在床头。

姑娘换了一身洁白的新衣，头上、脖颈上和手腕上戴上了簇新的首饰，显然是胡尼老爷慷慨的馈赠，而她的假发却没有戴上，一颗光亮的头颅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

她低垂着头，正在默默地缝补着什么；在她的身旁，几个灰头土脸的小东西摊了一床。

“塔蒙，你在做什么？”话刚一出口，徐立晶便感觉自己的喉咙像火一般烧了起来。

姑娘吓了一跳，赶紧扔下手中的活计挪过身来。

“老爷，你醒啦？”她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我……我在做一个新的口袋准备缠身上，装你的文书和印信……之前的那些布条已经彻底烂了……”

她一拍手，转身便取了一个小水罐递过来：“老爷你喝水……”

徐立晶咂了一口，一股带着凉气的甘甜感觉顿时从喉咙弥散到全身——那是掺了蜂蜜的冰凉井水！

他一口气便灌了个底儿朝天。塔蒙满意地笑了起来。

徐立晶也在笑着看她——俗话说灯下看美人儿，果真不假……他从未觉得姑娘有这么漂亮，古人真诚不我欺也！

唉……

塔蒙这姑娘好是好，可惜同“真正”的女人比起来，总是缺少一点……女人的特质？没错，她确实漂亮，温柔，体贴，拥有了一个完美的侍妾应该有的诸多优点；但是每当他想亲近她时，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疏离感，好像怀中的并不是他的女人，而是类似于姐姐、或者母亲一样的奇特角色……真的，好像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抗拒着自己进一步的靠近。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坐起身，还是用力搂住了姑娘的肩头。

塔蒙羞涩地一笑，低垂着头继续缝补。两个人都非常享受此时此刻的安详和静谧。

徐立晶把手伸向床头，却意识到什么都没有——他很想来一支烟，而烟草的发现要到至少2500年以后了！

他开始同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从“烟”讲起，讲到了中美洲，讲到了烟草，一路讲到了哥伦布和地理大发现。

“世界真大呀……”塔蒙发出了梦幻一般的呢喃声，“多么奇妙……我也多想去未来看看……”

徐立晶心中一动，将她搂得更紧了。

“可爱的塔蒙，”他的语气温柔无比，“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姑娘嗤的一声笑了，轻轻抓挠着他的胸膛。

“怎么会呢？”她轻轻说道，“你是大老爷，我们都是奴仆……我们怎么配得上您的怜爱呢？”

他心头一震，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以前并不爱你们，是吗？”

“老爷，”姑娘突然有些惊慌，“爱？我们怎么敢奢望你的爱？你愿意和我们上床，愿意让我们为你生孩子，已经是我们天大的福分了，我怎么敢……”

徐立晶再也不说话，而是轻轻摸着她光溜溜的头颅，心中百感交集。

夜晚的风从窗口一股股灌进来，吹走了屋内的闷热之气。毕竟是在乡下，这可比阿玛尔纳城内烤炉一般的宫殿好过多了。

灯火在风的吹拂下摇曳不定，房间顶棚上的繁复花纹反射着跳跃的金光；而在窗外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牛群咀嚼草料的声音，细碎而又安详。

自从穿越以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安静恬淡的感觉了。是该好好放松自己了。

塔蒙靠着自己的肩头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徐立晶笑了笑，极其小心地将她放在床上。

他突然很羡慕她——有一个人可以信赖，可以依靠，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而他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又是谁，又在哪里呢？

酒精依旧在灼烧着大脑，徐立晶感觉头痛欲裂，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的思维正在变得无比的清晰和凌厉。

这样安静的夜晚，非常适合一个人静静地思考。

他开始将穿越后所遇见的每一件事情都翻来覆去地复盘——哪些事做错了，哪些事做对了；此时此刻，清醒而严肃的检讨是极其必要的。

他首先确定，自己将3400年后的那一套不假思索地、一股脑儿带进了这个时代，是大错特错了。

比如说，他在一时冲动之下，竟然全部释放了他的奴隶，瓜分了他的财富。

可怜的老死鬼哈列姆老师说得没错，这样的举措，会在阿玛尔纳的官场中造成了怎样的震动，会让人如何评价他本人乃至整个安虎家族呢？会不会就在懵懂中破坏了这个时代的某些“规则”呢？

徐立晶顿时觉得一阵后怕。

不过，这样也还好……毕竟人们都看见了他和他的父亲在酒宴上翻脸，人们都知道了小安虎殿下和泰菲比大人从此以后或许势不两立，那么，小安虎殿下将他的奴隶财产一股脑儿散尽，也许是这个年轻人要同他父亲决裂和进行彻底切割的疯狂举动吧！

换句话说，从那个可悲的夜晚起，从政治处境上讲（或者至少人们是这么以为），他，小安虎殿下，将不再是“安虎阵营”的人；他的父亲以及“安虎家族”这个名头所带给他的政治包袱，也将不复存在。

他今后行动的自由度将大得多！他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也必须利用这一点！

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讲，他在今后，无论做什么事都很难再打出“安虎”的招牌了，整个家族百年积累下的丰厚资源，他也很难加以利用。

那么，自己又该抱谁的大腿呢？

徐立晶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他跳下床，开始在房间内轻轻地踱着步。

图雅……那个麻风病女人哪里去了？她在晚宴上仅仅矜持地抿了几口酒，嚼了几条羊肉，便不知去向了。

神圣国王陛下的小女儿，图雅公主！无论她长得多么丑，言行和为人多么招人讨厌，从政治上讲那始终是一条粗得吓人的大腿……而且至少到现在为止，她也只剩一个人了，孤立无援；她唯一能依靠的和指望的，也就只有自己这位“孟图老爷”。

天时地利人和。这样的境地，这样的大腿，他现在不抱，又要更待何时呢？

自己真是个混球，竟然仅仅凭着个人好恶，在刚见面第二天便狠狠地揍了她一顿！

徐立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这样也还好，要让那个高傲的女人瞧瞧，“孟图老爷”绝不是阿玛尔纳宫中那些唯唯诺诺、趋炎附势的宵小之徒；那样的人，公主也许看得都想吐了……说不定那个麻风病还就好这一口儿呢！

徐立晶自嘲地笑了笑。俗话说得好，福兮祸所倚……他如果真的选择了抱紧图雅公主的政治大腿，那么他就不得不接受那个女人所带来的一切重大政治风险，包括卷入更加血腥残酷的宫廷斗争；而这些斗争，也许是他仅仅作为“小安虎殿下”时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他也许不得不面对一个复杂得多、也广阔得多的宏大局面。

徐立晶慢慢踱到了窗前。

远方的田野中，一长条木料搭成的脚手架一般的建筑结构依旧灯火通明。那是伊涅特的奴隶们正在挑灯夜战，依靠一种“唧筒”一般的东西从井中汲水，为即将到来的播种做准备。

在晚宴上，醉醺醺的胡尼老爷夸口说，为了抓紧时间汲水，伊涅特已经累死了至少20名奴隶了。

这个时代就是这个样子的，徐立晶告诉自己——到处都是洪荒，蒙昧，无穷无尽的压榨和压迫，也许带有一丝血腥和暴虐，但这个时代已经是人类文明的曙光了。

这家伙当然认为自己能够成功，可以胜利。但这只是一种“信仰”，而远远不是“手段”。具体要怎么做，他才能够胜利呢？

是依靠3400年后的知识和智慧，对蒙昧的古人进行的碾压式的胜利吗？

是马基雅弗利式的腹黑和不择手段的胜利吗？

是社会达尔文主义所鼓吹的那样，丛林社会的弱肉强食式的胜利吗？

他不知道。但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感觉，那样的胜利，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总觉得一定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能够激励他，感召他，鼓舞他，去夺取一种更加辉煌灿烂的胜利——也许在那样的胜利面前，亚历山大大帝的伟业都不算什么了！

徐立晶平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踱回了屋里。

乱成一团的房间很快就把他拉回了现实。接下来该怎么办？应该怎么按照公主的“计划”去红海海边，找船北上？

……

徐立晶想了几乎整整一夜，天色微明时才沉沉睡去。等到他醒来时，突然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看到图雅公主正端坐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罩袍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简直活脱脱一个鬼魂！

塔蒙也惊醒了。

“你吓死我了！”徐立晶不满地叫了起来，“你要么早点进来，要么晚点进来，我睡得正好呢，你悄无声息进来了，这算是怎么回事？还好是你，要是有什么歹人……”

“歹人？”公主嗤的一笑，“这里还能有什么歹人？胡尼老爷的卫士把守得严严实实……”

塔蒙快速披上了衣服，戴上假发，开始熟练地做一个侍女该做的一切伺候活计。

“是啊，我是应该早点进来，”公主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塔蒙刚刚奉献的新鲜葡萄，突然不阴不阳地说，“按照老爷的规矩，老爷在刚开始宠爱自己的姬妾的时候，我这个下人就应该进来，观赏你们男欢女爱的美妙画面，必要时还可以弹奏栗特琴伴奏，是不是啊？”

“你偷听了？”徐立晶恼羞成怒。

“我们本来就在同一个大房间，”那女人指了指四周，“不过是用帷幕隔开了而已。”

他一时语塞，支吾半天问道：“那你去哪里了？这一晚上都没看到你。”

公主却并不答话，而是盯着跑前跑后的塔蒙看了很久，忽然叹了口气。

“做一个正常的女人多么幸福，”她似乎有些伤感，“没有男人会喜欢一个丑陋的怪物的，这辈子都不会有。”

徐立晶一下子笑了起来。

“我倒是不介意，”他有些玩世不恭地打趣道，“蒙着脸一样用……来，图雅，咱们现在也可以玩玩……”

“住嘴！”公主一下子站了起来，厉声喝道，“你敢说这样的浑话，也不怕神灵割了舌头！”

徐立晶无所谓地笑了笑，拎起一大串葡萄，开始自顾自地大嚼特嚼。

塔蒙也懵了，呆着脸肃立在一侧，一时间不知所措。

公主意兴阑珊地重新坐下，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算了，和你斗嘴没什么意思……其实我是来给你看这个的，”她轻轻说道，“昨晚的宴会上，胡尼老爷喝醉了酒拿出来炫耀过的……你还记得吗？”

一把造型优美的弓正在灯光下熠熠闪光。

弓！徐立晶的心猛地一紧。

他并不很懂古代的弓，但他能认出那是一柄上好的轻型反曲弓——粗壮的握把上包裹着蟒蛇皮一样的东西，用某种上好的木料弯制而成的弓臂上均匀涂着一层漆，而长长的弓梢则是用某种动物的角制成，以金丝缠绕其上，形成了极其复杂的花纹。

非常漂亮的弓，也许非常适合一位贵族翩翩公子在乡野间悠闲地打猎。

他装模作样地拿起弓，用力拉了拉弓弦，试了试回弹的力量。

“好弓！”他赞叹道。

“你不记得这把弓了？”公主有些诧异。

徐立晶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就在昨夜那场纸醉金迷的宴会中，胡尼老爷一直在醉醺醺地扬着这把弓，大肆吹嘘蓬特来的海商所“带来的上好礼物”。

而他自己在干嘛呢？在胡吃海塞油滋滋的烤羊腿？在醉眼迷离地欣赏“蓬特的舞娘”那些妖艳贱货？亦或是搂着某个伊涅特的女人在上下其手？……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这是蓬特的弓……”公主有一些激动，“是蓬特人带给伊涅特的弓，老爷！你知道有多少把吗？”

“……”

“3000把，我的孟图老爷！这只是小弓，还有3000把大弓！蓬特人带来了6000把弓，老爷！这足够装备一个军团了！”

徐立晶呆住了。他从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中得知，中王国时期的埃及之所以对周边势力形成了压倒性军事优势，正是依靠了两大利器——弓箭和战车。

埃及的弓箭手，在这个时代的北非和近东地区，绝对是独步天下的！而一次性能够装备一个军团的弓意味着什么，他用屁股想想都能知道。

“伊涅特庄园到底要干什么？”徐立晶颤声问道，“胡尼顶多是一个地主……好吧，他还是超级有钱的财主，他要6000把弓干什么？”

“胡尼不仅仅是一个财主，”公主平静地盯着他，“他还是‘大’辛希布大人的侄子。”

徐立晶的酒一下子醒了。

“是给辛希布的东西？辛希布兄弟需要这么多的弓？”他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呢？……”

“这是军队用的强弓，不是财主家狩猎用的猎弓，”公主似乎是个行家，指点着弓身上的花纹道，“……是军用的！你瞧，只有神圣国王陛下的军团才有资格用这种花纹……瞧啊，这枚徽章！辛希布家用的徽章！”

“6000把军用弓……辛希布是上埃及的总督啊，”徐立晶觉得飕飕凉气直往上窜，“据我所知，一个总督虽然掌管着几十个诺姆（州），但是他掌握不了帝国的军队！军队应该直接掌握在国王陛下本人手里！”

公主一下子站了起来，在床边焦躁地走来走去。

“他们要动手了！”她突然压低声音喝道，“他们在大肆采购军械！”

“谁？”徐立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是谁要动手了？”

“王子，我的哥哥！辛希布取得了这些军械，只能是在为他……”那女人似乎有些六神无主，“不对呀？他怎么会从蓬特手中取得武器？那里应该是我姐姐的地盘呀……真是奇怪！……”

公主一边打着转转，一边自言自语。

徐立晶听得全身越来越凉。他极有可能要卷入王室成员间血腥的内斗中去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他本以为离开了阿玛尔纳，前往三角洲那个噩梦一般的破州是好事一桩，至少可以远离宫廷内外的政治风暴。

但是该死的风暴还是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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