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最好的你
第三章（旧版）

翌日中午，白初叶捧着饭盒躲到了学校的天台。

表姨精心准备的盒饭里全是好菜。但塞进嘴里，无论怎么努力咀嚼，都嚼不出一丝香甜。

“你的饭菜不错嘛。”

现在不用回头，也能知道这个声音是叶元秋。

“你想要的话，可以给你。”她面无表情地递了过去。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叶元秋挨近坐下，从盒饭里拣了一块烧肉送进嘴里，“你妈妈的手艺真不错！”

“那不是我妈妈。”

“嗯？昨天抱着你的不是你妈妈？”

“那是我表姨。”

“哦，她昨天紧张的样子，像极了妈妈的样子。”叶元秋又拣了一筷子蔬菜，“你真的一点都不吃？”

“我不饿。”

“你为什么来青岛表姨家住？你爸妈呢？”

“……”

叶元秋回头的时候，白初叶已经把头埋进了双臂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天几乎失控的她，忙换了话题：“对了，你觉不觉得今天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很幼稚？”

初叶终于抬起头。

“‘如果有来生，你想成为什么……’真是受不了陈老师这种文艺女中年的矫情。”叶元秋摇着头，“如果可以，我想做全球首富，做世界首脑，做超级英雄！取消这万恶的高考制度，你觉得怎么样？”

她“唔”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想做什么？”

“……”

“不能告诉我吗？”叶元秋小心翼翼地问。

“……寄居蟹。”

“啊？什么？”叶元秋没有明白。

“我在青岛的海边第一次看到寄居蟹这种动物。如果有来生，我挺希望做一只寄居蟹。有一个壳，躲起来，挺好的。”

“……你是认真的吗？”叶元秋竭力想要掩饰眼中的疑惑与惊讶。

白初叶点点头，她是认真的。

和叶元秋一起回到教室的时候，又是一阵嘈杂。她没有力气解释，只想像条死鱼一样趴在桌子上。

陈青彦霍地站起身，手里保温杯的热水毫不客气地洒在了初叶的手背上。

她低下头，手背的皮肤还挺脆弱，这么快就殷红一片。

“陈青彦，你干什么！”叶元秋冲到了二人中间。

“对不起，伤了你的女神。”她阴阳怪气地冷笑，推开了他，“麻烦你让一让，我要去倒水。”

“白初叶，我们马上去医务室。”

“我自己去。”初叶也推开了他，走出了教室。

该怎么说呢，手背应该是痛的。可是这种刺痛变得很迟钝，所有的痛感好像被包着一层布，陌生而遥远。

“你怎么还不去医务室？”

叶元秋还是跟了出来。他的声音让她意识到，自己只是站在走廊上发呆。

“哦，现在就去。”

他好像不再相信她的话，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教室里又传来一阵起哄和戏谑。

陈青彦突然挡在了面前，蹙眉与白初叶擦身而过时低语一句：“做作，恶心。”

叶元秋和陈老师申请要做白初叶的同桌。她不太能明白，不过短短几日相处，为什么处处要为自己出头？

陈青彦坚决不肯跟叶元秋换位置，就只能把她换到后排。

“你如果看不清的话，我的笔记可以借你。”叶元秋咧嘴笑。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听陈老师说，你语文成绩好，我想找个进步同学帮我补习语文。”

“……陈青彦的语文更好。”

“可她脾气不好。”叶元秋可怜巴巴地问，“你就不能帮助下落后同学？”

“……”

白初叶有点不想追究叶元秋心里在想什么，也不在乎班里那些流言蜚语。就算面对陈青彦和女生们的恶言讽刺都变得无所谓。

她们说她装可怜，装委屈，骗取男生的同情，是个贱货。

这个词白初叶倒不陌生。

以前妈妈也这么说她。

12岁的时候，语文老师让全班传阅一本《说文解字》。她查阅的第一个字就是“贱”——贾少也。大概就是不值钱的意思。

白初叶从小就知道，对于母亲来说，她就是一件一文不值的东西。

所以她不爱她。

叶元秋真的很烦人，就算被同学找去打球也不去。他老坐在她旁边，变着法地说话。

“你喜欢听周杰伦的歌吗？”他不经白初叶同意，就把耳机塞进她的耳朵里，然后一脸讨好地问，“好不好听？”

“不好听。我都听不清他在唱什么。”

“你喜欢听什么歌？回头，我去下载。”

“我不喜欢听歌。”

“那，我们去小卖部买吃的？”他掏出零钱包，“我请你。”

“我不爱吃东西。”

“哦，难怪你这么瘦。”他又乐呵一笑，“那你喜欢看什么书？”

“太宰治。”

“什么？”他挠挠头，“书名？”

“人名。日本作家。”

“哦，他写什么？”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日本人，果然有点变态。”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白初叶，你知道最近微博有个话题很热门……”

他转移了话题，继续毫无意义的对话。那一瞬间，白初叶好像抽离了自己的灵魂，远离躯壳，远离叶元秋，远离高三三班。

他的声音很遥远，他的脸也很模糊。

突然间，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浪头拍向她。

她的灵魂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住，拼命往下拽。开始是脚，后来是腰，然后那片看不见的王阳淹没到了胸口。而她的脚下，是一片湿滑的沼泽。

这熟悉的窒息感又来了。

可过去，它通常发生在早上或晚上。像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还是第一次。

白初叶一次次跟自己说，站起来，你要站起来。不要被这片王阳吞没。

可是没有用。水越来越高，巨大的压力从她的眼睛、嘴巴、鼻孔、耳朵齐齐挤向大脑。脑仁疼得好似要炸裂一般。白初叶想站起来，远离这一切。可痛苦是一只无从抵抗的手，它扼住了她的脖子，要把她拉向地狱。

叶元秋就在自己面前。

她想跟他呼救，想开口喊他，让他帮她拽出来。

叶元秋，救救我！救救我！

可是，他为什么不理会。他为什么还在继续自己的侃侃而谈。他听不到自己的求救吗？

还是，他从来没有想救她上来？

“初叶！初叶！”

眼睛还没有睁开，手心却传来阵阵刺痛。初叶抬起手心，一个个细小的血洞像是被什么东西戳破的。

“初叶，你醒了！”

是表姨和表叔。我终于看清了围在身边的人。陈老师和叶元秋，还有一个——穿着白褂衣服的女医生。

“这里是哪里？”

“是医院。”表姨抱着我的头，“你怎么样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我不知道。”

她只记得刚才自己要淹死了。那无形之水几乎要挤炸了五脏六腑。

她抬头看着叶元秋。她曾向他求救过。

“你刚才突然很难受的样子，还不断用笔尖戳自己的手心。”叶元秋似乎看懂了初叶的疑问，“然后你昏倒了，我和陈老师就送你来医院。”

“你好好休息。”那个白褂女医生走上前，“家属可以跟我出去一下吗？元秋的妈妈也在上面的会谈室等我们。”

元秋的妈妈？初叶不懂，为什么他的妈妈也会在这里。

“元秋，你就在这里陪一下初叶。”陈老师和表叔表姨随着那个白褂女医生走了出去。

“我怎么了，你知道吗？”她靠着枕头问。

“……白初叶，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他忐忑不安地看着白初叶。

“你问。”

“你刚才……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

“是不是，是不是感觉快要窒息了，像是要溺死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吃惊地看他。

“这种感觉是不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偶尔发生过，有时候在起床前，有时候在入睡前。”

“你……最近有失眠吗？”

“恩。有一段时间了。”

“很痛苦吗？”叶元秋的眼里是白初叶看不懂的神情。可是他却像扫描仪一样，完全剖析了她这些日子连自己都无法总结的症状。

“痛苦。每次都像要死了一样。”初叶突然笑了起来，“可每一次，我又会活过来。”

就像小时候妈妈打我，每一次她都会想，大概要被打死了吧。可临了，她又选择退缩。

“……”叶元秋叹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气。“白初叶，你知道……抑郁症吗？”

“抑郁症？”除了高考的必考知识，其他的她全然不懂。“这是什么？”

“一种……精神上的病。”

“我是神经病？”她就知道，两个疯子生的，一定也是个疯子。

“不是神经病。”他忙解释，“只是一种和人的心理、内分泌相关的疾病。就像……我妈常说，算是心灵的感冒。”

“你妈？”

“我妈妈是心理科的医生。接触过很多抑郁症的病患。”叶元秋羞赧地搓着手，“对不起，其实之前我就觉得你有点这方面的病症，所以也问过她。她说，你可能有抑郁症的倾向。”

“所以，你才要做我的同桌？”初叶恍然道，“你真是个好人。像我这样的神经病，你应该远离才更安全。”

“你不是神经病！”叶元秋急切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这只是一场情绪的感冒，只要通过药物和运动，是可以治好的。”

“……”

“白初叶，我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你的表姨表叔，也相信医生。”

他目光澄澈，眼中的关切毫无掩藏。白初叶努力牵动唇角报以感激。

“叶元秋，谢谢你。”

因为确诊“抑郁症”这件事，在学校的小郑哥哥都赶回来，和表姨、表叔一起齐齐围坐在身边。

又给大家添麻烦了。

白初叶站起身，鞠了一躬：“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傻姑娘，你在说什么？”

表姨把她拉在怀中，轻轻柔柔地抱着她的头。

“初叶，别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错。”小郑哥哥忙道，“医生说了，只要吃药，还有运动，你会好的。”

“对，医生说，你可以选一些自己的喜欢事情做。你喜欢什么？表叔和表姨可以陪你一起去做。”表叔附和。

“可是我不是这个家的人，你们不需要对我这么好。”初叶平静地说，“其实这种状态，我也有一段时间了。以前，外婆和妈妈也不知道，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胡说，从你离开外婆家那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的家人。我们不会和你分开。”表姨的泪水濡湿了她的面颊。“初叶，求你，不要放弃自己。我们一家人都想保护你。”

“可是……为什么呢？”她不懂，“这应该是很麻烦的事。我也不是你们的家人，这一切不该你们陪我去面对。”

表姨放开了初叶。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面庞，细细地看着她脸上的每一寸。

“你的外婆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的鼻翼微微扩张，“我小时候，和你外婆一家是邻居。那个时候，我跟你现在一般大。虽然是独生子女，不愁吃穿，可我的父母总是在忙工作，根本没有人会理我。每天放学，我只能自己热厨房的冷饭冷菜吃。吃完，要自己写作业，自己睡觉。晚上害怕，就会亮着灯睡，有时候一亮就是一夜。”表姨看着她，“是你外婆发现了这些。她常在吃晚饭的时候敲我家的门，让我和你的妈妈一起吃饭。然后留我在那里写作业，和你妈妈一起玩。到了晚上，她会留在我家陪我睡觉，等我睡着了才离开。有好几次，你妈妈都吃醋了。”她说着说着，就笑出声来，“我那个时候真的很羡慕你妈，有个好妈妈可以陪在身边。而我的父母除了偶尔会问下考试成绩，就什么也不管。有一天，我发了高烧，我爸妈又再加班。如果不是你外婆发现，我可能已经没有今天了。初叶，你的外婆很爱你，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来找我。所以，我答应过她老人家要照顾好你。你可不可以，忘记以前不开心的事情，把我和叔叔，还有小郑哥哥当你的家人？就当，为你的外婆着想。”

原来她不是自己的表姨。白初叶真没有想到，这是外婆为她积累的福报。可这一生，明明她才是最艰险难堪的那一个。她的女儿和外孙女都只是无穷的累赘罢了。

外婆那么辛苦地要她活下去，她又怎么能轻易地辜负老人家的心呢？

白初叶知道以后还会有难受辛苦的感觉。可外婆孱弱娇小的躯体仿佛就在眼前，她浑浊的眼眸里闪着关切的泪光，如如诺诺地在说：“小叶子，好好活下去。外婆想看小叶子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外婆的心愿，是要她做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叶子。也许这很难很难，可是她总该去试试，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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