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最好的你
第十章（旧版）

这一次新药的副作用主要还是嗜睡。老实说，和之前的腹泻、胸闷甚至炸裂的头疼相比，倒也不算什么。

就是有点麻烦。

高复班，不是曾经的高三三班。对于一个课堂贪睡的学生，没有人再能给予理解。

“白初叶，如果你这么不想学习，就不该来高复班拖累大家！”讲台上的讲课老师不耐烦地将手里的书甩在了白初叶的课桌上。“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如果要睡觉，就回家睡，又何必到学校来浪费大家的时间。”

“老师……我……”听到一声重响，半寐半醒的白初叶“蹭”得站了起来。她咬了咬嘴唇，但大脑几乎出于停滞状态，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表达。

“今天在这里读书的人，都是珍惜高复机会的人。你看看，有几个人像你这样，高复也不住校？每天回家走读，你能保证多少复习效率？”老师不屑地冷笑，“也不知道每天回去干什么了？来上课就睡觉。”

“……对不起。”初叶垂下眼帘，所有解释的话语终究被归结成“枉然”两个字。

“不需要跟我道歉。毕竟，这里的目的就是帮你们高复成功。如果自己不珍惜，吃亏的还是你自己。”老师重新捡起桌上的书，“坐下吧。如果你还想睡，麻烦下次请你坐到最后一排，我也眼不见为净。”她瞥了一眼这个木讷的姑娘，心中总觉得有一口闷气没法出。没错，高复班的师生关系与其说是“师生”不如用“雇佣”来得更准确。学生花钱，老师教课。本就没有什么私交情谊的双方，唯一不过是被升学率捆绑。但学生自己堕落，无视讲堂上的辛苦，这么堂而皇之地睡觉实在让她气恼，“好了，我也不想再浪费口水，白初叶你坐下吧。”

那堂课，内容听起来浑浑噩噩的。白初叶几次在眼皮快沾上的时候，用笔尖狠狠辞了掌心。而她的同桌像看个疯子一样不解她的举止。在下课后，忙收拾了课本书包换了张桌子坐。

下课的教室依旧压抑沉闷。所有人埋首眼前的参考书争分夺秒。只有她，像是个木偶一样机械地望着周遭。大脑像被锁了起来一样，没有传来任何指令。

她觉得自己是空的，从里到外，全然空洞。

“我有病。”

“我得了抑郁症。”

“我不是故意的，上课睡着只是药物的副作用。”

几句简单的解释在白初叶脑海中来回徘徊。但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她是没有办法向身边的人说出来。

即使在过去的一年里，有人愿意理解，有人愿意接受……但她还是害怕。

她的脑海里常有一个声音在质问自己：

你的问题，别人为什么要帮你解决？

她知道老师说得对，现在的学习状态耽误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全班的升学率。这是老师奖金的来源，凭什么因为她的病被耽误？

也许，她不该高复。

白初叶狠狠地咬住嘴唇试图发泄心头的愤懑——凭什么认为高复一年，就能考上大学？自己到底哪来的自信？

一种羞耻感涌上心头。与批评无关，与这个教室里的不理解无关。她为自己感到羞耻——为什么无法抵抗药物的副作用？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

白初叶，真没用！

“你没事吧。”

白初叶转动眼珠，终于试图将视线聚焦在眼前。一个圆脸短发女孩将一罐牛奶递到面前。

“……”她缓慢地点头。

“昨晚没有睡好吗？”女孩笑着问，“也是，离高考还有几个月时间，大家肯定都在加班加点复习。不过晚上拼命，白天睡觉可不好。”女孩将手拢在嘴边，“而且我们这位高复老师的脾气不好，你在她的课上可别再睡了。”

“好。”白初叶很感激女孩的善意，她还想说更多，却终究只会“谢谢”两个字。

“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女孩侧首一歪问。

“……”

“不过也是，来这里的人都只是为了考上大学而已，谁也不是来这里交朋友的。”她轻声叹了口气，“老师只想赚了教课费就走，如果不是奖金和班级升学率捆绑，他们大概也懒得管你是睡觉还是打游戏。尤其是你这样的走读生，连住宿管理费都不给他们赚，自然更不待见你。”

“我……不习惯住校。”白初叶轻声道。

“看出来了，我常看到你爸妈或者你哥哥来接你放学。你一定是那种被全家宠大的孩子吧！”女孩唇角上扬，一脸看穿一切的表情继续说，“你肯定受不了一个人生活。真好，哪像我爸妈，大概就把我当个考试机器，只要能考上大学，他们才不管我死活。”

“……谢谢你。”初叶拿起牛奶罐微微一笑。

“谢啥，我不过是回礼罢了。”女孩一手托腮，“你果然忘了，上次我胃痛的时候，你也给了我一罐热牛奶。”

“我？”初叶有点意外。不过最近药效的副作用，除了嗜睡，确实也让记忆力衰退了不少。

“对啊。就在那个位置，我一个人趴在位置上，胃痛得快要吐了。不过这种地方，只要不出人命，谁会来关心你的死活。那天，你是唯一一个走过来问我‘怎么了’的人。而且还给了我一罐热牛奶。”她说，“我猜，这是你家里人给你准备的早餐吧。”

“哦，那天。”初叶有了些印象。那确实是阿姨为她准备的早餐。她也确实把牛奶给了一个胃疼的女孩。只不过这事儿太小，事后全然忘了。而高复班的学生之间甚少交道，时间久了，就更不记得对方的样子。

“总之，这里就是这样，咱们习惯就好。”女孩站起身，“加油，只要考上大学，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嗯……”初叶点头，“加油。啊，那个——”女孩刚要走开，衣角却被初叶拽住，“可以麻烦你和我一起坐吗？我晚上，有睡眠障碍。上课的时候如果睡着了，可以请你推醒我吗？”初叶抿了抿唇，忐忑地问，“如果你觉得太麻烦，不答应也没关系。”

“……”女孩的圆脸终于洋溢着这个年纪该有的灿烂，“好，我去拿书包。哦对了，我叫姜雪江，你呢？”

“白初叶。”

放学了，姜雪江陪白初叶走到校门口。不远处便瞧见小郑哥哥塞着耳机站在门口。

“哎，你哥还挺帅的。”雪江凑近初叶，碰了碰她的胳膊，“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比高复班里的书呆子阳光多了。”

白初叶顺着雪江的目光看向小郑哥哥。

高高瘦瘦的男孩子随行地倚在门柱旁。鸭舌帽下是一小撮乌黑柔软的刘海。一双细长眉眼漫无目的游移，直挺鼻梁下的唇时而张合着大概是在跟着耳机里的歌声低唱时下的流行曲。

一件棒球服一条牛仔裤，即使装束简单，却也足够朝气。和班里顶着黑框架，满脸油光的高复生比，确实帅气不少。

初叶笑了起来。原来，小郑哥哥也是很帅的男生。

“初叶！”小郑哥哥的目光终于向她们这边投来。他快速拉下耳朵里的耳机，快步向二人走来。小郑哥哥有点意外，初叶身边会陪着一个陌生女孩。这一年里，他知道她的朋友不多，除了陈青彦就是叶元秋。“这位同学……是……”

“哥哥好，我叫姜雪江，是初叶高复班的同学。”雪江大大方方地伸出一只手，倒叫小郑哥哥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羞涩地挠了挠头，还是轻握了一下那只白皙的手。

“初叶，明天见。”雪江对兄妹二人挥了挥手，转身走回教学楼。

“新交的朋友？”小郑哥哥有些意外。

“嗯。”白初叶点点头——这算是朋友吧。

“走吧。”小郑哥哥接过初叶背后的书包，“真沉！上了大学后，我都快忘了，以前我的书包也有这么重。”

坐在公交车后排，初叶望着车窗外不对倒退的风景，心中甚是平静。大概是因为有一个新朋友的缘故，她觉得此前羞耻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是因为交道朋友，很高兴吗？”小郑哥哥看出了她脸上的喜悦。

“嗯，雪江人很好，我上课犯困，她说会叫醒我。”

“那就好，朋友很重要。有时候再难，身边有个朋友陪，就会觉得没那么糟糕。”

“小郑哥哥，又麻烦你来接我。”

“……你都做了我妹妹一年，怎么还跟我这么客气”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心，“能不能叫我哥，省略‘小郑’两个字。”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和叔叔。”

“……”小郑哥哥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沉吟良久点头，“你问吧。”

“即使孙姨和叔叔之前有个女儿，但我终究不是她？”初叶垂下头，“一个陌生人突然闯进你们的家庭，不会觉得麻烦吗？”

“我以前是提过。不过，今天就我再跟你说说这件事儿。”小郑哥哥抚了抚头上鸭舌帽，轻笑着，“在我8岁的时候，我妈怀了一个妹妹。我妈大概是怕有了妹妹，我会吃醋，所以从怀孕第一天起就给我洗脑，今后有个妹妹有多可爱，有多好玩。她和老爸每天跟我说，当大哥是一件很威风的事情，总之久而久之……我真的越来越期待我妈的肚子可以快点大起来，那个像天使一样软软糯糯的小妹妹可以早点到我们家来。我每天都要在我妈跟前跟肚子里的妹妹说话，把一天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儿都跟她说一遍。因为爸妈说，妹妹虽然在肚子里，但是已经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他们说，只要我多跟妹妹说话，以后她生出来，准认得我的声音，也一定会最听我这个哥哥的话。除了跟她说话，我还会在睡觉前想，有了妹妹以后要带她去哪里玩，给她什么好吃的。我还想好了该怎么做一个哥哥才威风，谁都不能欺负我妹妹……”他洋溢在脸色的向往突然停滞，“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听到爸爸在房里哭。后来我们一起去了医院，又看到我妈在哭。她哭得很伤心，而最扎眼的是她的肚子。那个圆滚滚的肚子憋下去了。我爸告诉我，妹妹没了……”即使若干年过去，小郑哥哥说起往事的声音还有略微的颤抖，“从小我们家都很和睦。尤其是我妈，最爱和我们说笑调侃……但这一次小产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因为月份太大，引产的时候大出血，医生说，她今后都不能再有孩子了。我妈开始消沉，成日成日的失眠，她还……差点要自杀……爸爸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才知道，是产后抑郁症。”小郑转过头，对因为紧张而双手交扣的初叶笑了笑，“不过那个时候还好有你的外婆出现。”

“外婆？”

“对，你外婆。其实她们一直有联系，我妈小产出院没多久，你外婆就上门来照顾。我当时就觉得特别奇怪，我妈和你外婆特别亲厚。那段日子，她对谁都冷淡，就连对我，对自己的父母也很冷淡。但只有见到你外婆，我妈才把自己发送下来。她见到你外婆的一瞬间，就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我还记得，你外婆像楼一个小娃娃一样搂着我妈，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说‘没事的，囡囡，没事的。姆妈在，囡囡表害怕’。”

小郑哥哥说：“我真的很感谢你外婆的出现，如果不是她，我们家大概会在那个时候散了。初叶，我记得有一次，爸爸在忙着照顾妈妈，没有给我做饭。我一个人坐在窗台边，一点点看着太阳下沉。我觉得日子真难，真慢……真不晓得这种压抑什么时候才会过去。你外婆给我煮了一碗肉丝面给我吃。我边吃边哭，问外婆‘妹妹为什么不来我们家？我们都那么喜欢她，她为什么要走？’外婆说‘大概是老天爷觉得妹妹太可爱，舍不得她下来。’她还说‘哪天老天爷舍得了，就会让妹妹来我们家。’她要我像个小伙子一样照顾好妈妈，陪妈妈一起耐心地等。”

“初叶，这就是为什么当你外婆来求我妈收养你的时候，我和老爸没有一点意见。有时候，我觉得冥冥中，好像是应验了外婆的话，我可爱的妹妹是时候回来了。”

“……哥。”初叶紧紧握着小郑哥哥的手，泪如泉涌。是外婆，是她最最喜欢的外婆安排好了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外婆在跟她说，小叶子，好好活着。

“外婆从小叫你什么？”

“……小叶子”

“小叶子——”小郑哥哥将初叶的头揽在肩上，“放心，你已经回家了。有爸妈在，还有哥哥在，懂吗？”

“……嗯。”初叶的泪濡湿了他肩膀的衣衫。

“困吗？妈说，新药的副作用容易犯困。”小郑哥哥低声说，“困的话，就靠着哥睡会。”

“嗯。”她闭上眼睛，心中堆积的惶恐不安，或许终有一天会层层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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