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十一
初阳一（旧版）

1937，清和城

清和斋的斋主又换了姑娘，据流传出来的消息说，原斋主病死北平。这新斋主，名称十一姑娘。而先一辈的其他姑娘，要么嫁了人，要么参了军，或近或远都离开了清和斋。自然，斋里还是要招人。

清和斋在清和大街的路东处，两进院。前院书斋，池与茶楼；后院宅院，另有一门。早六时，十一已经起来了，唤玉带、絮才到前门处布置一下。玉带和絮才把一个黄花梨方椅搬到前进院大厅里去。玉带、絮才是十一给取的名字。

清和斋大门很少敞开，普通人根本没有见识过斋内景象。这才刚打开门，不少人就围在门口朝内瞧。

城里这一代的姑娘本来就少，所以来参选的姑娘就不似往年那样多。赵家赵姑娘，名德纯，是清和城内赵军爷的妹妹，年方二十二，在北平学过医，本想出国留学，却因局势，不得不回来。家里人只想让小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送她来了书斋。

郎家姑娘，名永继，年十七。郎家不是什么大户，只是一个在清和城稍微有点名气的富裕人家。

魏家姑娘，名宝茹，年十九。家中为商，也算清和城里几个大门大户之一。魏宝茹姿色上等，城里有不少小伙追求她。但那些学生不喜，认为她一天天不学无术，只知道打扮。若这一阵新兴起了什么服装，那第二天就可以在她身上看见。

当然还有不少姑娘，不再一一细说。

郎母紧拉着郎永继的手向前走。永继低着头，垂着眼睑，又时不时抬头看看周围的人，紧接着又把头低了下去。“咱这回能选上你就在里面好好的学习，选不上咱就回家，不用担心。”郎母开口道，“你肯定能选上的，你很优秀的啊。”郎永继没有答话。且看这郎永继是什么打扮。因为还是一个学生，只是上衣是水绿色长袖小夹袄，下身是墨绿色中长裙，脚上一双平底素色绣花鞋，按照新规定，没有再裹脚。额前有细碎的刘海。耳后发盘成两个麻花髻垂在耳后，左右两个簪花。

很快就入了大厅内。十一姑娘的椅子摆在大厅中央，后立一屏风，上面画着古来美人图。屏风后是两道螺旋木梯，红漆封边，通往二楼。这厅堂很高，很大两侧墙壁上都钉着书柜，满满当当的书籍。门口进来出就立着两个洋式立灯，还有无数小灯挂在墙上。郎永继进来打量一番，也看有英式吊钟和欧洲近代史书、油画画册等，觉得这十一姑娘还挺通洋。此楼高雅而不奢靡，简约而不破败，不若赵家华丽。

给预选姑娘们留的座椅很快就坐满了，只剩下十一姑娘的座位还空着。玉带也不着急，先给各位姑娘们上了茶水。郎永继端起，轻抿了一口，端着茶盏顿了几秒，又把茶盏放回了桌上，又端坐好了。赵德纯向玉带点头示意，拿起右前方的茶，放到鼻前嗅了一嗅，尝了一口，微笑着慢慢放下。魏宝茹没有踫茶水，只是拿着个小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睛，又看看自己的口脂。其余姑娘也都或多或少喝了点茶，吃了点点心，继续等待十一。

由远及近，是从楼上传来的说话声，紧接着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永继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女人身着暗红膝下立领旗袍，双手青色呢绒手套，脚上暗红色高跟鞋，脚跟处缀着一颗珍珠；再向上看，是十一姑娘的脸，肤如熊白似鹅蛋，画两道细弯倒晕眉，悬一双明晓天下目，立一细雨飞粉鼻，一唇笑尽世事，一春看遍绝色；头上手推波浪纹，浪中自有金月簪。

十一走下来，坐下，依靠在椅子上，玉带拿来毛领披肩。现在还是春天，还有些凉。十一拿起茶，在茶盘上回了一遍茶，饮了两口。絮才送上账本，十一旁若无人似的看了起来。郎永继偷偷地打量十一，赵德纯还是面不改色地微笑着，魏宝茹和旁边的一位姑娘交谈了起来。且看这魏宝茹，头上梨花卷，面中亮颜色，身上小洋装，脚上新式小皮鞋，但无半分落人者，却似心比孔雀高。

十一姑娘捏了捏额头，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左臂斜倚着木椅，整个人看起来风雅但不低俗。“呦，果真这妓院里出来的人，还是改不了身上的骚气。再怎么改名，也改不了就是个窑子的事实。”一个尖利的女声从人群中传来。人们的视野都被这声音吸引了过去。人群中有不少学生，年纪小，并不知道清和斋的过去，只是疑惑，或愤怒，却不知道那人究竟是骂的什么。赵德纯一挥手，两个家丁便揪出了那个人。

德纯不慌张的开口：“六十三年的账，您可算的真清楚啊。”她的声音并不咄咄逼人，反而很温柔，“我希望您呢，可以正视这个我们这些新青年们都喜欢的书斋。”说罢，把茶一饮而尽，玉带又上来斟茶，德纯微笑点头道谢。

十一没有抬头，只是在账本上批画着什么。

那被揪出来的女子摘掉假发，摘下面具，露出一个清爽的男子，像十一行礼道：“小人李佑，特奉我们祝军爷的令，向清和斋送礼过来，以庆此斋更富新生活力之喜，顺带检测一下今日的姑娘们。望有如此之才，可观清和斋明日之兴隆。今日多有冒犯，以此赔罪。”说罢，有几人上前去，打开一个箱子，其中是满箱古书，另一箱是纸笔，笔上封条：湖州供；纸上封条：宣州供。另起一箱，是一箱金条，上有一信封。十一微笑道“多谢了，稍后我会给祝公子回信的。”李佑拜别，回去复命。

玉带走到赵德纯的面前，道：“赵小姐，请吧，姑娘找。”德纯抿嘴一点头，走上前去。

“李凭箜篌引。”十一姑娘道。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天朝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赵德纯吟完一首停下，看着十一姑娘，但十一并没有说话。

赵德纯并没有很慌，马上也反应了过来：“学生并不是太擅长唱功，对乐器也没有很精通，只是对古琴有些涉猎。”十一微笑了一下，絮才便走上前去，道：“赵小姐，楼上请，还劳烦指点一二。”

赵德纯也明白她是受到了十一姑娘的赏可，已经半步迈入了清和斋，接下来的一个环节就是真正检验她的学识功底了。德纯对自己还是比较自信，并没有什么害怕。

“魏小姐，这边请吧。”

魏宝茹走上前去。“妆面打扮这方面还挺精通的。”十一姑娘道。

只见魏宝茹双目杏核秋波转，从自香雾罩，滴唇吻芭蕉，娇俏可人。“十一姑娘，有什么需要做的吗？”这宝茹未见十一时，心有不服，只认为不过是一个老女人，可当她真正见到十一姑娘时，她才折服于十一姑娘本人。有貌比十一的，也有才比十一的，可十一，就是很令人倾佩。她的优势，展现在她的一抬眼、一动笔中。

“”您可真漂亮，不知道用了哪一家的香粉、胭脂？”这时的宝茹却显得有些扭捏，不似德纯一般大气。

“纯天然。”

在一旁的玉带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这可是我们姑娘在书香里的熏陶，姑娘说，抹了太多的香粉，脸会烂，心也会烂。魏小姐，你要是也注重学识，会比现在更好看。”

魏宝茹站在那里很尴尬，用手撩着自己并不凌乱的梨花卷。

“讲一下你对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有什么看法。”十一提问。

魏宝茹又哪里知道。“请问，王国维是哪一位。”说罢，她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好眼观鼻鼻观心，愣在那里。

“那就讲讲鲁迅先生吧。”

“鲁迅先生他文笔极好，是个，是个革命家。”此外，魏宝茹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不过，我可以唱歌，跳舞也可以。”

在下面坐着的郎永继也同样眼观鼻鼻观心，她也不觉得魏宝茹可怜，也许适合魏宝茹的，只是去当一个名媛，整日唱唱歌，跳跳舞，最后嫁个富家，当一名阔太太。人有走的路各不同，不适合去互相嘲笑。今日魏宝茹只是来错了地方，若她去交际，练练说些甜言蜜语，或许也一样可以照着她的标准过得很风光。

郎永继心中想了一大串，直到玉带到她面前来带她。

永继的测验过程还较为顺利，她说话也是毕恭毕敬的温柔，很快，她也上了二楼。二楼的赵德纯看见了她，笑着向她打了招呼。

二楼又是别样一方光景。

先是主厅，中一小桌，两旁都是米白色洋式沙发。桌上一花瓶，瓶内只有一支花。主厅向前走，便是阳台，木制扶栏。主厅左右，都是一条不很长但很宽敞的走廊，走廊上处处有设计，也处处可以毫不费力的拿到一本书，走廊左右都是各种书房，想必就是那些学生们学习的地方了。

还没等永继看完，絮才便把她叫了回来。一时辰过去，永继完成了絮才给的考验。在此期间，又有几个姑娘上来，也都完成了测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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