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法尘（旧版）

大雄殿内，香烛暗暗，古佛凝然，佛前弟子，酣然而眠。

这样的一幕，落在三人眼里，顿时生出了一股想笑的荒谬感觉。

此等佛前庄严圣地，居然有受戒弟子如此肆无忌惮的酣睡？真是个恣意妄为的和尚！

院内风急雨冷，室中鼾声震天，这三人也就只好跨步进入大殿之内，对着“三世佛”行了一礼之后，各自找了一个蒲团，坐下呼吸休息去了。

青灯古佛，无边风雨，一人酣睡，三人无言。浮日光阴便如那檐上滴落的雨水一般，飘飘落落，倏然而下，湮灭无声。

齐钰仰头，看向那高高在上的佛像，只见三世诸佛端然而坐，眉目平和，面上表情似经万古光阴也不曾有一瞬变化，无嗔无怒，无欲无求。他忽然没来由地叹了一声气。

这一声叹息微微弱弱，渺不可闻，在那殿外的风雷声落雨声不住灌入的大殿内，并不显得有多么突兀，但是不知为何，那原本一直鼾声不止的大和尚，竟像是被这一声幽幽叹息给吵醒了一般，一直垂闭的眼皮，急促跳动了两下，然后在三人望过来的目光下，他一边揉眼，一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迷迷瞪瞪道：“开饭了？”

遇到这么一位傻吃苶睡的主儿，三人都是忍俊不禁，轻声笑了出来。薇儿见此人憨憨可爱，更是乐得欢快。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里，那大和尚仿佛才清醒过来一样，转头向三人看来。

“呃……”像是还未完全睡醒，他先是挠了挠大大的光头，而后站了起来，双掌合十，向三人施了一礼，道，“三位施主，从何而来？”

三人一同回礼。无邪道：“我等在外游历，不期路遇风雨阻隔，便入贵宝刹暂避风雨，望乞大师行个方便。”

那和尚面貌憨直，身形雄伟，一站起来，似乎身影能将小半个室中风景都罩定。此时他低头俯视着众人，用声如洪钟的声音连声道：“无妨，无妨。”

一番交谈下来，站在一旁的薇儿心直口快问道：

“大和尚，你在佛祖面前不念经修佛，反而呼呼大睡，空度时日，不怕佛祖怪罪吗？”

薇儿此话一出口，余下二人立时觉得有点尴尬。此番入得古庙避雨，本是叨扰人家，怎能随意问出这样的问题呢？齐钰刚想拦住薇儿，顺便向那僧人告一声罪，不成想大和尚听了薇儿的话语，洒然一笑，粗声粗气道：

“这位女施主，所谓五蕴皆空，自然睡是空，醒亦是空，清明是空，入梦亦是空；你见我在佛前酣眠，又哪知我行是修佛，坐亦是修佛，无言是修佛，诵念亦是修佛呢？”

“我连梦中都在修佛，佛祖又怎么会怪罪于我呢？”

和尚这一番话说得大气磅礴，配着他那粗重而憨厚的眉眼，让人不由得不生出信任他所说的一切，道士书生尽皆佩服。

原来，在佛前安眠都可以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啊！

薇儿撇了撇嘴，不过一时没有想好怎么反驳他，便也沉默了下来。

无邪施礼：“敢问大师法号……”

大和尚双手合十，言语间略带此地乡土之音：“小僧法号法尘，不敢当大师称号，诸位直唤我法尘即可。”

薇儿听完，绕着法尘转了几圈，一直抬头盯着那颗在幽幽烛光下反射出一层微微的光的大光头看，看得法尘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向又转回到他面前的小姑娘施了一礼，问道：“女施主，你这是？”

薇儿又仔细瞄了他一会儿，在带着疑惑般的口气道：

“你叫发沉？”

看着那大和尚认真地点了点头，薇儿也认真问道：

“可是我转来转去，没见你有一根头发啊，怎么就发沉了呢？难道说……是因为你的头发太沉了，全都坠掉了，所以才来当的和尚吗？”

法尘：“……”

“我那法尘的法是佛法无边的法，尘是断灭六根六尘的尘，不是什么头发的发，沉重的沉！”法尘一脸无奈地大声向薇儿解释道，他那粗重洪亮的声音竟将这破旧古庙中的浮尘震的簌簌落下了几许。

小姑娘嗖地跳到了齐钰身后，斜露出半个身子，向和尚吐了吐舌头，娇声道：“大和尚，你犯了嗔怒了。”

几人对话了一会儿，互相之间渐渐都熟悉了。

一番闲谈中，三人得知，这法尘乃是临济宗一脉，幼年便已出家，曾在镇州临济院修行十数年，而后行脚云游，来到此地之时，忽然生了一场大病，晕倒在林中，被本寺的一位老禅师发现抱回寺中，亲自采集草药，悉心救治，才将他给救了回来。自此，法尘便留在这座小寺院内，和老禅师一起参禅打坐，为当地乡亲诵经祈福，做做水陆道场之类的事。

过了两年，老禅师忽然生起了要去岭南宝林寺之心，便于年初独自一人行脚奔赴南方了。临行之前，拒绝了法尘要一路照顾的请求，并对他说，每个人云游都自己各自的机缘，他的机缘不在于和老禅师一起去岭南，说罢，就只留下法尘一人，飘飘然而去了。

从此，法尘一人，守着这个僻静古旧的寺院，已有近四个月了。这和尚生性散淡，平日无事，很少出寺走动，不像老禅师那般与周围四野众乡民熟络，且和尚生的高大威猛，如铁塔一般，说话嗓门又大，显得有那么点凶神恶煞，不似老禅师般善目慈眉，若是单独前来拜佛，难免心下有些惴惴不安。渐渐的，四方乡邻中的善男信女们，除了初一十五此等香客齐聚的日子会前来小庙以外，这寺里平日就没什么人来了。虽说如此一来，寺内清净得多，不过那平日里的清供，也就断了。自己又不是个愿意下山化缘托钵的性子，除了偶尔有几个相熟的少年，路过山中的时候，给他捎点口粮之外，其余的吃食，都靠法尘自己在山林中采摘野果野蔬，蘑菇菌子，松子板栗，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来了。

今日他正在闭目安眠，以睡养神，好减少腹内饥饿之感的时候，齐钰等三人便闯了进来。一番期期艾艾之后，法尘隐晦地向三人表示到，此庙庙小无余粮，几位的饭食需要自己解决了。齐钰等人表示自己带足了干粮。法尘又是一阵期期艾艾，最后道：“能不能分小僧一口？近日正值农忙，已经三天没有人来过这里，小僧已经断顿两日了。”

沉默之后，众人一阵大笑，法尘也跟着笑了起来，声震屋瓦。

三人从各自行囊中拿出一些吃食，凑到一起，而后在法尘的带领下，来到了斋堂之处，生火做饭，一时间炊烟袅袅，火舌燃燃，米面菜蔬的香气合着众人其乐融融的笑声一起升腾起来，小小寺院里忽然多了许久未有的生气。

待众人做好饭后，分箸坐定，开始用餐。齐钰等三人连日跋涉，所耗体力颇多，都是比平时吃的要多一些。不过比起这个大和尚，三人的饭量就都是相形见绌了。

这法尘像似许久不见吃食一般，身前的粗陶钵里盛的满满的饭，也不见他夹菜，不过三五口，便已然见底。尺半大小的白面馍，两口一个，就下得肚中。小书生看得呆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不成这个和尚吃饭不用咀嚼不成？就在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法尘吃饭之后，准备伸筷夹蘑菇吃的时候，耳中只听到叮的一声，那筷子直接碰到了碟子的底，他目光向桌上一扫，桌上的吃食早已在法尘那风卷残云般的吃相下，变得干干净净了，似乎连碟子都不用刷了。

吃得有七分饱的薇儿望着那个高大和尚，喟然叹道：

“法尘啊，这老禅师怕是不是想去岭南修禅吧，就你这等吃法，是这两年人家托钵乞食回来的分量不够你吃，已经被你给吃怕了才躲你离去了吧。”

几人说说笑笑，漫天风雨下的破旧古庙也不再显得那么冷清了，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下来，众人闲谈了一会儿，在法尘的安排下，各回客房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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