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集
《西风集》之《卓木拉日》（第四段）（旧版）

（四）

近两个月的集训搞得如火如荼，但是，让我们期待的“大比武”并没有半点儿消息。我们的营长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背着手在营区晃荡，审视着他的兵他的营房。人们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年他都会送走一批兵，这时候是他最脆弱动情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他会哭。

我那个时候见着他，胆子要大了一点儿，那天我就给他行了军礼，然后问他：“报告营长，我们什么时候参加比武？”

他有点惊讶的看着我，说：“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然后他就要走，不过，临走之际，他回过头悄悄对我说：“集训就快要结束了，你们回九连。”

我回到战友们那儿方才知道，这个消息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我们的班长正在打背包，他可能前两年就经历过咱们营长这种集训，所以他显得异常淡定。

回到九连的日子一如既往，天气越来越温暖，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我们班长说，到了夏季，帕里高原的草地像地毯一样延绵不绝，这里会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他说有“帕里蘑菇亚东鱼，林芝苹果冈巴羊”的说法，所以我们将来会品尝到鲜美的帕里蘑菇。除此之外，他还说我们还会有机会品尝到虫草炖的鸭子和贝母炖的鸡，这儿有“虫草鸭子贝母鸡”的说法。不过很遗憾，我倒是享用过虫草贝母，但没有将它们和鸡鸭联系在一起，那时候很少见到家禽。而虫草两毛钱一颗，贝母三十块钱一斤，因此都是寻常东西，可不比现在。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严重的事情，这件事情差点让我永别人世，以至于我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事情源于咱们连队的大棚温室，那天那个该死的司务长说温室里可以种蔬菜了，要先施足底肥，于是他请示指导员，说叫几个战士随营里来的汽车去拉点牛羊粪回来。然后指导员叫来排长，排长安排班长，最后这件事情就落在二班班长也就是我的新兵班长身上。他从每个班里抽了一个人，我在此之列，我们中午的时候就乘着那辆老掉牙的解放牌汽车出发了。

我们的目的地在好几十公里之外，我们会沿着拉亚公路一路向北，这正是我们来的那条公路。路上要经过堆纳村、东风，然后下几公里的坡就往左拐，途中要从卓木拉日雪山下经过。

我一直梦想能够近距离目睹卓木拉日的风采，所以对于此次行程表现得异常的积极，因此咱们班由我去是我这种积极的态度争取而来的结果。

那辆破车是驾驶员发疯似的踢了它几脚才最终发动了的，我们带着铁铲爬进货厢，汽车轰鸣着冒着黑烟就出了营房。我们上了大路穿过帕里集镇，这时候的公路笔直向前，我只看到一侧的电线杆一根一根向身后退去，两边的草地上到处是黑色的牦牛和白色的羊群。

我坐在汽车货厢里怔怔地看着远方的卓木拉日，这一天天气晴好，太阳正在雪山的上方，阳光照着她巨大的花岗岩的山顶，晃瞎了眼一般。于是我只好转而去数一侧的电线杆，电线杆每隔五十米一根，我数了不知多少根，汽车就到了堆纳村。

只要过了堆纳村就是上坡，从这里到山麓的顶部，那儿应该叫东风，这是一段恐怕有几公里的上坡路。东风海拔在五千米左右，所以我们乘坐的汽车爬着一直很费劲，我们大概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完这段路到了山顶，这儿离卓木拉日的裙峰非常进了，看上去似乎触手可及。然而我们只能看到卓木拉日昏暗隐约的影子，这时候天空浓云密布，风很冷很大，我们没有穿大衣，所以一个个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我看着远处的玛尼堆，玛尼石上刻着六字真言，我默默念叨着“唵嘛呢叭咪哞”，心里祈求接下来的路程顺利。

我们的汽车又沿着公路走了几公里的下坡路，随后我们向左下了大路，循着一条简易的公路不知走了多远。天上已经开始在下雪，风依旧很大，照例说一般下雪的时候天气不是很冷，但这里不一样。

我看见雪花飘在地上，一点儿都没有融化的迹象，所以过了没有多少时间，大地就变得白茫茫一片。我们一起的兄弟中有人从蓬杆上抠下一块晶莹剔透的东西，他说道：“各位，这是我刚才吐的口水，冻住了！”我们都感觉很惊异，因为这时候已经是四月份，我们这才发现气温很低，四肢都叫冻得麻木了。

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处夏季放牧围着的简易畜圈，不过这个时候，放羊的藏胞和牛羊群还没有来，畜圈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牛羊粪。汽车驶入畜圈，我们拖着僵硬的腿爬下汽车，用了好久，我们终于将牛羊粪装满货厢，然后咱们就往回走。

走了不到一公里，汽车毫无征兆停了下来，然后我嗅到了一阵焦臭的味道。驾驶员骂了娘，他打开车门就跳出来，看着和我们一起坐在羊粪堆的班长，说道：“怎么办？皮带断了。”

班长也被冷得够呛，他原来在驾驶室的位置上，这时候挤着另外两个兵，班长说冷得要命，怕咱们冷坏了，所以我们八个轮着坐驾驶室。

班长听着驾驶员的话一时犯了难，他也没有想清楚该怎么办。那个驾驶员自己又说：“不换皮带，这车就走不了，我车上没有。要不我们派人出去，外面有个道班，我们在道班打电话叫营里送来？”

班长问：“这里离那个道班多远？”

驾驶员回答：“十几公里。”

班长喃喃自语说道：“十几公里赶到道班，然后打电话到营部，营部离这里二十几公里。我问你，路上还能不能跑车？”

那位驾驶员听了想了想，回答道：“我们这种车可能不行，除非是那种四驱的越野车。”

班长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又说道：“道班会不会有这种皮带？堆纳呢？堆纳有没有？”

那个驾驶员这时候仿佛才想起来，说道：“对对对！堆纳有修车的，应该会有。”

班长眼睛转而看着我们，问道：“你们谁和他一路去？”他说着的时候指着我，接着问道：“你还行不行？”我摇摇头，我的头痛得厉害，我的两只手两条腿都好像失去了知觉。

班长在我们之中没有找到能够可以去的人选，这时候他和那个驾驶员都有点儿慌了。

驾驶员接着班长的话题说道：“我们是不是把车子扔在这里，我们全都往大路上赶，再这样呆在这里天寒地冻下去，怕要被冷死……。”

班长看着风雪交加的大地，摇摇头，说道：“不行，我觉得可能我们还没有走到大路，恐怕已经冷死了好几个。”他这样说的时候，已经跳下了车，随后他大声朝我们呼喊：“你们在车上的赶紧把粪堆扒开，把身体给我全部埋起来。”

这时候驾驶室那两个跳下车，对着班长说：“班长，我们两个陪他去。”

班长同意了，我们留下来六个，然后我们分成两组，一组在驾驶室，一组在货厢里将自己深深埋在粪堆里。牛羊粪大部分很干燥，但是也有湿漉漉的那种，就那种往往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但我们已经顾不上了。

即便这样，我还是感觉很冷，我的头仍然很痛，脑子渐渐恍惚起来。我感受不到两只脚在什么地方，我的手也早已经不听指挥了，我只是还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心脏跳动的声音，我还能够觉察到自己的体温下降的很快。

班长其实就在我对面方向，他看着我昏昏欲睡的样子很是可怕，他赶紧叫着另外几个，我迷迷糊糊听他在喊：“快点，快把他刨出来，这家伙看样子快不行了。”

我是怎么到的驾驶室已经不清楚了，反正我到了驾驶室才清醒过来，这里的温度要高很多，我觉得手脚都可以动弹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冷，我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我努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这时候有个兄弟将他的笔记本一页一页地撕了用打火机一张张地点着。虽然驾驶室满是烟雾，但我已经感觉不到这种呛人的气味了。

我的心里很害怕，因为我其实非常明白，我在来的时候就生着病，身体本来就很虚弱，再这样下去，我以为我肯定会死。

我想到过我会死的这件事情，但是我以为死亡离我还很遥远，我有要去干的事业，有要去爱的女人，有等着我报偿的亲人，人生还有很多丰富多彩的事情在等着我。

而死亡就在眼前，我的眼睛看不见，我的耳朵失聪了，我的四肢冰凉，只有微弱的心跳和清醒的意识，但是我很疲倦，我应该是又昏了过去。

我再一次清醒过来才发现汽车在行驶，我的身上盖着好几件衣服，身边坐着班长，那位驾驶员已经回来了。他们两人的对话我听在心里，这时候我才知道我们的运气其实足够好。

那位驾驶员说他们走了两个小时才到了大路，然后在路上拦了一辆汽车，就是咱们这种老掉牙的解放车。然后他们三个差点和那位开车的打起来，因为他们非要拆下人家正在使用着的皮带，最后他们对那人说这样做迫不得已，他们当时甚至以为我们这里恐怕已经死了几个了。

他们这样说的时候班长还有心情开玩笑，他看着醒过来的我说：“小子，你命不该绝，要是你死了，我除了会伤心，我可能还会被处分。”

我们的车已经套上了防滑链，然后我们上了大路，我终于见到了那位倒霉的驾驶员，他的车子就停在岔路口，他在眼巴巴等着我们归还他的皮带。

我不知道他是哪个部队的，我也不清楚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他的口音透露出来他或许是四川这一带的，不过四川很大。他大概已经注意到埋在粪堆的那些人，所以他根本没有要回他的东西的意思，但是他在抱怨，我听见他高声喊着：“妈的，给我两包烟，记得通知你们连队给我把东西尽快送过来。”

我们东拼西凑给了他大半包烟就沿着公路向回走，汽车翻过东风的时候，他娘的这个该死的太阳就出来了，这时候几个兄弟都在大声咒骂太阳。太阳有大美而无言，它自云层的缝隙投射下来万丈霞光。

我们很迷惑，看样子刚才的暴风雪似乎就围着我们先前呆那个地方下，而其他地方一点冰雪的痕迹都没有，我们此刻所处之地，是一幅阳光普照、春意盎然的景象。

我们在下坡的时候汽车已经没油了，驾驶员早发现了但是他情愿不相信这个事情，他说来的时候加满了的。他爬着看了半天才发现他的油箱一直都在漏油，就这个时候也在一滴一滴向下掉。

好在这个已经不是太严重的问题，因为从这儿到堆纳是一路下坡，所以我们的汽车一直都在滑行。但是下坡也有中途断档的时候，这时候余下的人只好跳下车推着汽车跑。

我们走到堆纳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然后我们在堆纳加了油，这时候我们又拦着一辆路过的汽车，然后将买好的皮带叫给还在岔路口等着的那位兄弟带过去。

我的班长在村子里还给我找来一壶热腾腾的酥油茶，我喝着的时候，就看见了我这辈子永难忘却的美丽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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