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坊里已经没有了歌舞,也没有了舞姬,只有一个看上去满脸肮脏,细发萧疏的老太婆。
老太婆坐在一张断腿的桌子前,就着一碟豆腐渣,用力地下咽着一碗比清水还淡的稀饭。不知和尚走进来,她居然也没有瞧他一眼。
不知和尚没有说话,只是在他的对面木立着。
两个人一直都默默无语。
晚风吹过,拂起院子里的落叶与残红,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太婆喝粥的动作很慢,她轻轻地吹口气,才将一勺子粥放进嘴里。这个时候,如果你去注意她的嘴,注意她嘴里的牙齿,你就会发现她的牙齿雪白明亮,这两排皓齿本不该属于这样
一个人的,而你若是再看的仔细一点,你就会察觉到她的眼睛虽然被头发掩盖着,却遮挡不住她眼中的光芒,这种光芒绝不是她这种年纪的人所应该有的。
过了好久好久,老太婆碗里的粥才被喝尽。
不知和尚赶忙凑上去,端起她刚放下的碗,走到炉子边,又替她盛了一碗粥,端端正正地放到她的面前。
不知和尚虽然是个和尚,但架子一向不小,他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通常都是被别人高抬着,这次居然一反常态,对眼前这个邋遢的老太婆毕恭毕敬起来。
“老娘不喝你的粥,快给老娘拿走。”老太婆的突然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十分地尖锐。
不知和尚低垂着头,不仅没有动怒,而且竟然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看到不知和尚不作声了,老太婆的口气也平和了些,道:“你离开这儿有多久了?”
不知和尚立刻回答道:“十三年零三个月二十七天。”
老太婆似乎怔了怔,道:“这期间你有没有来看过我?”
不知和尚道:“没有。”
老太婆轻轻地叹了口气,随手拈起根木簪,将满头的头发挽起来,结在头顶,这个时候才能看清她的面容。她的面容虽然脏乱不堪,但丝毫掩盖不住她脸上年轻的色泽,她真实的年龄
无论怎么看,都一定比一眼瞅上去要小的多。
“我当初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沙弥,没想到,岁月匆匆,落落已过去十三年了,你现在也已是名动天下的大人物了。”她的话语显得出奇的平淡。
“是的。”不知和尚道。
她看了看不知和尚,看了半天,道:“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不知和尚道:“没有。”
她笑了笑,笑的很凄凉,她笑着道:“就算我容颜还未苍老,但名声已去,谁还能记得当年一舞倾城的李十二娘?”
李十二娘?她就是昔日一笑倾城,让多少富家子弟为之钱财使尽,只为博其一笑的李十二娘?
“有过辉煌,岂非就已足够?”不知和尚道。
她能了解他的意思,不知和尚话说半句,言下之意却很明了。
红花凋零,美人迟暮,这些本都是无可奈何的。
李十二娘缓缓站起身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能记得我,总算你还有点良心。”
不知和尚的脸红了红,想开口,却欲言又止。
李十二娘摇摇头,道:“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好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能帮到的定会竭力的。”
不知和尚沉吟了半晌,才道:“其实我只想求教你几件事情。”
李十二娘又坐下来,道:“你说吧。”
不知和尚道:“十几年前,你给我看过一块碧玉,你可还记得?”
李十二娘的脸上似乎恢复了往日的青春,悠悠道:“那时的世家子弟,达官贵人,送给我碧玉的岂止千百,你指的哪一块?”
不知和尚道:“你记得的那一块。”
李十二娘道:“你是说浴血玲珑?”
不知和尚点了点头,道:“那块碧玉是何人赠送与你的?”
李十二娘道:“一个当时比你还要小一些的孩子。”
她故意用“孩子”这个字眼,想看看不知和尚脸上是什么反应,谁知不知和尚居然神色自若,道:“那个孩子怎么会给你这种东西?”
李十二娘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娘。”
不知和尚道:“后来呢?”
李十二娘道:“什么后来?”
不知和尚挪了挪手上的念珠,道:“后来那块碧玉去向何处?”
李十二娘道:“你看看我这房子四面徒壁,就能猜到它的去向了。“
不知和尚失声道:“你将它卖了?”
李十二娘道:“对的。”
不知和尚道:“你可知道它是块江湖中人为之厮杀抢夺的至宝?”
李十二娘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在我手里,它只是块普通的玉,我是人,我也要吃饭,所以我卖了它,这个道理,四海皆准,谁都没有法子反对吧。”
当然没有法子反对,一个人为了生存下去,做任何事,都是值得原谅的。
不知和尚皱了皱眉,道:“你将它易与谁手?”
李十二娘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哪还能记得起来。”
不知和尚没有再问,默然半晌,忽然躬身一礼,道:“那贫僧就不打扰施主了,贫僧告辞。”
李十二娘道:“慢着。”
不知和尚停下了脚步。
李十二娘道:“你来这,只是为了问我这件事情?”
不知和尚沉默,沉默也许是默认,也许不是。
李十二娘道:“买主是一个姓张的人,是大通镖局的副总镖头,大通镖局离这并不太远,若是你的教程不慢,在天黑之前,还能赶到。”
不知和尚从嗓子里“嗯”了一声。脚步已经迈了出去。
李十二娘好像忽然没有了力气,瘫倒下来,木木地望向不知和尚离去的方向。
生活对她来说,是不公正的,大起又大落,连旧日里曾与她品酒填词,相交甚欢的男人,今天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只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在这一刻,她的年华才真正的逝去,她的人也蓦然苍老了许多。
杯中美酒,心上离愁,错错错。
不知和尚正在喝着酒,他并没有去大通镖局,他的酒量没有看上去那么好,他喝了几杯就几乎醉了。
他真的只是为了查探出浴血玲珑的下落才去找李十二娘的吗?
纵使已将醉,他还是在喝。
醉意渐浓,这时候一个人冲了进来,冲进了这座酒楼里。
这个人又脏又破,脸上满是泥巴,一冲进来就要酒喝。店掌柜好像已经见怪不怪了,走到这人面前,笑嘻嘻地道:“你要喝酒吗?”
这人似乎还在酒乡里,醉醺醺地道:“拿酒来。”
店掌柜耸了耸肩,道:“要喝酒吗?容易的很。”
这人道:“拿酒来。”
掌柜的道:“别急,有酒喝。”
这人道:“拿酒来。”
他说来水去,好像只有这三个字。
掌柜的从柜台上端了碗酒过来,这人伸手就要来抢,掌柜的把手一缩,往酒里吐了口痰,道:“喝吧,喝完了,我再请你喝一碗。”
酒店里忽然一下子都静了下来,这样的一出好戏,大多数人都爱看的。当悲剧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通常都是一出绝妙的好戏。
这人看着碗里的酒,呆呆里看了半天,慢慢地伸出手去接住,慢慢地将碗沿对向自己的嘴。
所有人都摇头,因为这人实在没有骨气。
然后“当”的一声,碗碎了,酒水洒了一地。
这人转过头看向不知和尚,很多人的视线都转向了不知和尚,不知和尚正在自顾自地喝着酒,全不理会别人,他一边喝着,一边道:“这种酒比毒药还要毒,毒药只能坏人皮肉五脏,
这种酒却能毒的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不知和尚又喝下几口酒,道:“你过来,我请你喝几杯,我这酒绝对不像毒药。”
这人楞了那里,还没有动。
楼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有的在议论这个乞丐一样的人,有的在议论不知和尚。
不知和尚道:“嘴巴是用来吃饭的,谁要是不想吃了,那就不如把舌头割下来。”于是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谁都不想变成那个粉碎的酒碗。
这人已经向不知和尚走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征求不知和尚的同意,就在不知和尚的对面坐了下来。
那个刚才还轻慢高傲的掌柜这个时候已经走了过来,长长一礼到地,给这人添了一副碗筷,嘴里一直念叨着:“两位慢用慢用……”
他一连说了十几个“慢用”,才一步步地退了出去。
这人一下子喝了整整三碗酒,才能开口说话,道:“你认不认得我?”
不知和尚道:“虽然不认得,我却能看出来你以前必定是个江湖上的名人。”
说到“名人”两个字的时候,这人就笑了,笑的十分凄楚,他笑着道:“不错,我以前确实是个名人,我的名字叫张大鹏。”
不知和尚脱口道:“大同镖局的副总镖头‘大鹏展翅’张大鹏。”
这人道:“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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