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壁彤芒
第一章 无 影 杀（旧版）

黛姬美，风华绝代，以至六宫无色。但入宫一载，却拒寝一载，按大乾律，断肠酒、三尺绫、燕翅刃、总该招呼她百次以上，但她仍活着，还稳享乾君隔墙之宠。

是夜，风高月黑，独伶宫更显冷清，黛姬撩起额纱，对着天铜镜端看自己剔透巧润的左耳，数了一数，五寸长的刺眼黑毛还剩三十二根，张呲着盘踞在耳廓之内，好生恶心。

但总比初始的三十六根少了四根，是吉兆，给了她希望和动力。

这撮拔一根立时长十根，剪一毫顷刻长一寸的黑毛便是她宁死拒寝的根由。要知道，君王临幸时是不可能让她戴着巧具个性的绾鬓纱的。或许乾君知道普天之下绝无第二如此美人，于是咬着后槽牙忍了，抓耳挠腮苦熬她的五年之限，左右她十三入宫，彼时风华正茂，大不了驾崩后让她陪陵，不亏。

烛苗忽颤，黑影在宫窗前一闪，收翅恶隼顺着窗台溜下地板。再一看，飞物不过一只母鸡大小的秃鹫。一个破麻披斗篷包裹的瘦小身影向暗处躲了躲，更显萧瑟了，被塌瘪风帽遮住的面部一片漆黑，隐约只见两粒忽闪的亮豆。

“主子，杀谁？”

比柴鼠还嘶哑的声音很配这个造型，黛姬下意识轻抚了一下已经遮上紫纱的左耳，侧身拨挑着灯芯，漫不经心地说：“朱雀国二皇子，刹啼”。

“是！”黑影说完俯身往秃鹫背上一趴，破麻披斗篷呈翼状撑开，硕大恶隼跃上窗台，展翅消失。

黛姬复又拨弄几下极旺的油芯，娥眉微挑，但愿天明之前耳毛再落一根，如此便更有信心期待下一个瑟月之夜了。果然，一根黑毛在破晓之前不负所望地飘落在黛姬一直擎空而待的掌心。未出半日，朱雀国二皇子离奇暴亡的消息就被纷穿于空的信鹰传遍所有角落……

轻捋这余下的三十一根杂碎，黛姬心焦更胜以往，等待如阵痛般难熬。

但哪怕再比这波折十倍，黛姬也比哥哥姐姐好命一些。哥哥十岁脱发，两个月便秃成半瓢，起初不以为意，料想吃些对症药便可复生。但药一入口，头发是长出来了，却不停，几日便冲出发际线，拔、剪、涂药、服反症丸，均无用，一直长，不出月旬便长了满脸，连眼皮和嘴唇都长满了。当长至胸颈不久，十岁少年便于子夜自投深井……

相比之下，毛发无论如何脱，总比不守规矩疯长要好些。

哥哥投井的同夜，较之略小一岁的姐姐脐周开始长毛，很规则的一圈，粗长黑亮，慌乱拔剪之下，肆毛遍体，已无可形容，百日后悬梁自缢。

也是姐姐故去的当日，八岁的黛姬便觉左耳奇痒，眨眼便钻出一束黑毛。经验使得爹娘未敢妄动丝毫，只以额纱巧遮。还好，人未动毛也未增，彼此静持。哭嚎将息的黛姬对镜一数，乖乖，竟与姐姐初始生的一样多，整整三十六根。哥哥怪象初现时由于慌乱，谁也未曾想到计一计根数，后来姐姐又长，女大避亲便胞妹先知，因好奇是数过的。

事虽怪，但家丑绝不外扬。自打“空耳来毛”之后，深居简出的黛姬变化日丰，不但性情孤僻多疑，而且心思越发缜密，远超同龄数倍，几近妖化。更为奇异的是，她的姿容极速突变，断折式跨越相貌庸常的基因禁锢，也过早逾出青萌龄限，十三岁便峰高有脑，曲线玲珑，极至尤物，堪称天人。

无奈，府有佳媛谁敢欺君，身为骠骑大将军的黛吞鳄只得硬着头皮领旨谢恩，眼睁睁看着宫官将已成独爱的黛姬扶上紫金宫辇。这种事省了向宫中画师行贿自荐的麻烦，是盛名远播之故。

但在入宫前夜，骠骑大将军送了女儿一件礼物。他指着缩在秘园暗角里的一个瘦小身影说：“姬儿，他叫毒獾，有一些异术，可在暗月之夜驭风疾飞。你入宫即馅入无解之境，应巧极周旋，祈待生机。若遇十分要紧之需，或传信回府，即可差他来办”。

言毕，大将军向黑影一指，沉声喝令：“毒獾，每至月暗之夜，你便掠入宫廷，悉受姬儿指令。她，是你的新主人”。

黑影匍匐在地，发出仅能辨别的嘶哑之声：“遵命！旧主”。口中似乎嚼着块生猪皮。

“去吧”。大将军挥了一下手。

“是！”黑影匐地一趴，哧溜哧溜疾速爬上井壁，一闪便没入枯井之中。那口井便是五年前黛姬哥哥丧命之所。

虽距离只两丈有余，但黛姬从始至终未看清那个高不足三尺的身影到底是何面目，无非一团灰黑，只闻其声而已。她看着面目堪称狰狞的父亲，冷冷问道：“这是对我的补偿吗？”

大将军拉下厚眼皮，声音里带着铸大错者惯有的卑弱：“你们兄妹三人遭此毒咒，其罪并非完全在我，但灾祸却落在我一人头上。如今为父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来日，只能看你造化”。

“这个怪物能救我于水火吗？”一束希翼之光映出黛姬美目。

大将军抬眼望着整个身心都大大过早成熟的女儿，微微叹息道：“哎，异人自有异术，只是尚在习艺之中，但愿它日出神入化吧！尚且知晓的仅是其能借物驭风，来去无踪，刺情、暗杀，应可为之”。

“若出神入化，因何唯你我所用？”女儿不解。

“自然有其道理，我儿勿忧。”

“习艺在枯井之中？”黛姬轻撩纤指，抛出第二个疑问。

大将军眼色高深，捻须道：“异人嘛。”

…………

确实是异人，黛姬入宫后第一个暗月之夜，子时，镂金宫窗前忽地黑影一闪，哑声轻传：“主人可醒着？”

浅睡的黛姬猛然坐起，紧捂薄毯惊问：“可是毒獾？”

“正是小奴，不知主人可有吩咐？”窗外黑影似鸟状抱翅行揖，退至暗角。

黛姬定了定神，狐疑道：“你能避过禁卫？”

“我能避过所有人。”

“如何知我在独伶宫?”

“小奴自有办法，那日秘园认主便识得主人气息，百丈内精准无误。”

“你可知……知我底细及现境？”

“尽知。”

“如何帮我？”

“无良策。但，愿为主人肝脑涂地。”

“能做何？”

“暗月之夜杀一人。窃天下宝物。”

黛姬沉默了。十三岁的她已超成人之智，极懂权衡。若只杀皇帝一人，是可以避免陪寝，但君王驾崩自己这位钦定的贵嫔是要陪葬的，以大将军府微薄之力，怎可与整个朝庭抗衡？窃宝倒是不错，但整个天下都是皇家的，何宝能抵君王逐色之心？思虑至此，黛姬一声轻叹，满心阴霾。

窗外黑影仿佛窥到了黛姬心境，轻声道：“主人，若能设计拖些年月，小奴或许将练就负人之力，届时把主人背将出去，远遁他乡。”

黛姬苦笑，言下讥讽：“拖些年月？嗬！你当乾君受我摆布？再者，即便有朝一日把我背将出去，大将军府满门抄斩，吾等永做匿逃钦犯吗？”

这次窗外没音了，稍后传来战战惊惊的乞求：“主人息怒！主人息怒！”

半晌，黛姬落寞说道：“既如此，你且不必再来，还是用你的异术设法保将军府一些周全吧！请转告家父，宫中执事已下了知会，乾君猎场归来便会传我侍寝，届时唯有一死。如何脱那欺君之罪，应早做打算吧！左右我心已定，只说耳中黑毛乃入宫才生。”

窗外回道：“小奴遵命！只是小奴必死于主人之前！唯怕……唯怕那时非暗月之夜。”

铮言心暖，黛姬言语有了些轻柔：“因何至忠？”

窗外答道：“救养之恩，无以为报，唯奴忠主！”

这个回答完善了许多设想，以黛姬之智无需再问。叹言道：“哎！这是命，我认。若下一个暗月之夜我仍活着，你再来。”

黑影消失了，留下一丝不情愿和深愧的无奈。

别看黛吞鳄长了一张名至实归的大嘴，但他狡如狐，猛如虎，很是有些能耐。尤其在乾君狩猎归朝的前两天，世人皆不知其用了何种手段，竟神乎其神地掌握了边王谋反的铁证，一举消除隐患，为朝廷立了大功。此举为加官进爵在其次，主要是给爱女的活路加了筹码。

乾君年正四旬，炉火正劲。归朝刚砍完反王人头，便听闻天下至美竟然持簪拒寝，余惊之下破天荒亲临现场，果见妮子貌比天人，惊怒顿消，不但应了美人五年之限，信了“心幼惧房”根由，允了内宫非请勿入之规，甚至宽赦大将军教女无方之罪，因功荣升京师卫帅，黛姬从此奉享贵妃礼待。

燃眉之劫暂且躲过，前路火焰山的炙浪仍然咄咄扑面。黛姬也不知自己缘何开口对乾君提出五年之限。事后回想，许是当时潜意识中觉得五年能具反叛之力，又或是预感毒獾届时真的可以出神入化带来转机。总之，活下去，得到喘息才是真格的。

转机，就在入宫第二个暗月的前夜。紧插房门的黛姬突然被一阵微响惊醒，长明烛下四顾一望，空无一物，凝神一听，微响仍在耳畔。再凝再听，抚廓细品，哎呀！微响来自左耳！

黛姬骇然，不敢用手去抚，因为她感觉毛根在动。正惊愕不已，一个阴森之声直扣耳鼓：“杀一人，毛落一根，三十六命过后，还你自在荣华。此令仅发一次，绝不重复。”

黛姬捂耳惊望门窗，压嗓低吼：“你…你是谁？要…要杀谁？”

不男不女的阴声再次于耳孔回荡：“我是谁若有缘日后你自会知道，要杀的人名叫耗锥，是天华宗大弟子。杀吧，你别无选择。”

“喂？因何杀他？我又如何去杀？喂？喂？你且言语呀！”黛姬慌乱地捂耳低吼，但阴森之声消失了，留下的仅剩满耳刺痒。

第二天子夜，毒獾如约前来，黛姬毫不迟疑对着窗角黑影吩咐：“杀了天华宗大弟子耗锥。”

“是！主子。”黑影展翅消失。

期待使夜格外漫长，黛姬一直以五十度角斜控着左耳，一个时辰又三刻，玉手末梢神经有了反应，一根粗黑的五寸长毛落入掌心，随即枯萎，气息一掠，消散殆尽。毛落那一刻，黛姬清清楚楚听到了细微的簌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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