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桃花扇桃花笑春风
第八十四章 周延儒的故事——嘴欠（旧版）

若说温体仁开始时打的是突袭战，背头猛地捅一刀，现在则是打持久战，不断消耗周延儒的血条，乱拳打死老师傅——打不死也要耗死。

周延儒焦头烂额，国事家事房事事事糟心。

若说温体仁的进攻全是诬陷也罢了，恼人的是其中夹杂有事实，并且还是升级夸张放大扭曲了的事实，真假掺杂，泥沙俱下，迷惑性欺骗性极大。

众口烁金，三人成虎，经过温次辅的不懈努力，周首辅的名声越来越臭。

周首辅为什么不干掉温次辅？自古官大一级压死人，按说他要处理温次辅还是很容易的。

非不愿也，实不能也，因为这个次辅不是他选的，而是崇祯选的，任命权在崇祯手里，是崇祯派来的督军。打了温次辅的屁股就是在打崇祯的脸，相当于宣称他不愿意接受崇祯的监督。

也就是说，周首辅在行政业务方面是温次辅的上级，而在审计监察方面二人的上下级关系倒置了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周延最好的办法是魔法对轰。

但不得不说，温次辅可以随意在崇祯这里给周首辅上眼药，也可以不分场合向同事们吐槽抹黑周首辅，而周首辅却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若真这样做了，不但不会引来同情，反而会招人嘲笑没格局——容不下下级、没能力——团结不了班子。

寇可往吾不可往，寇可为吾不可为，打不敢打，骂不能骂，周首辅只能被动挨打挨骂，默默受着窝囊气。

这便是当领导的难处。高处不胜寒，万丈深渊是富贵逼人的伴生矿，受万千人崇拜的同时也必然会成为箭垛子，接受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在温首辅不断拱火下，周首辅的虚病终于转成了实症，崇祯的对他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由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到怀疑否定到次毛求疵到有意敲打。

崇祯陆续处分了部分周首辅的亲信和替周首辅辩解的检察院同志，在各种场合批评内阁的工作，有时还当着周首辅的面表示温次辅有扶正的潜质，并有意无意流露出要调整内阁班子的意思。

面对崇祯的疏远冷漠、渐行渐远，面对温次辅磨刀霍霍、咄咄逼人，周首辅表现得非常气愤，大声在崇祯面前辩解申冤，尽可能洗刷一切污名、反弹一切伤害，其中也不乏表演的成分，想通过激烈的反应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很快周首辅发现，在他声嘶力竭为自己辩解时，崇祯有时心不在焉秋风射马耳，有时会莫名其妙让人心发毛地微笑，有时会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然后强行转换话题，甚至有时还一脸失望地批评他两句或者替温次辅说好话。

在偏见面前，所有的辩解都苍白无力。这个情况周延儒很熟，当初崇祯宠幸他时也是这般，对他无条件相信，他说什么都对，他做什么都行，金刚不坏，百毒不侵，免疫一切攻击。

如今报应来了。

周首辅知难而退，他开始保持沉默，假装不知道皇帝的冷漠、不知道温次辅的阴招，继续用热脸贴着冷屁股，再累再苦只当自己是二百五，再难再险只当自己是二皮脸，得过且过，顺其自然吧。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官场斗争不能骑墙，畏缩忍让换来的永远是对方骄气日盛，妥协和平只是过程，你死我活才是最后的归宿。

周首辅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放弃争权夺利，投降认输认怂，争取平安着陆；二是继续硬怼，整死温体仁或者被温体仁整死。

当然，周首辅不是没有手段，作为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他有着一大堆的阴谋阳谋，最不济也可以拉着温次辅一起跳粪坑，臭在一起，死在一块，谁也别想好过。

只是周首辅觉得很累，觉得没意思，甚至连反抗都觉觉得没意思，因为忽然之间，他发现已经失去了坚守在这个岗位的意义。

为了钱？他不缺钱，这些年一边领着帝国最高的薪酬，一边踩着政策的边缘弄了不少钱，这辈子花不完，下辈子也够了。即使现在退休了，朝廷也不会苛待一个退休首辅，大明帝国不差养他一个闲人。

为了前途？没必要，已经位极人臣。

为了事业？他本身做的不是很好。

为了群众？群众好像不是很待见他。

为了帝国？帝国不是离不开他，一群人排着长队如饥似渴等着为帝国奉献呢。

聪明的周首辅想了一圈，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继续干下去的理由。

相反，周首辅有太多理由离开这个岗位：

——崇祯的脾气越来越火爆，跟前的人最近被烧焦了不少，比如袁崇焕的尸骨还热乎着呢。如果见好就收急流勇退、识趣些主动离开，大家还能好聚好散，纠缠下去的后果无法预料。

——温体仁越来越猴急，越来越不择手段，指不定哪天会再使出什么更阴狠的下三烂招式。

——帝国的烂事没完没了，按下葫芦起来瓢，所有的工作都徒劳无功，而这些都需要有人负责。

——工作越积越多，窟窿越补越大，累死累活永远没有干完的时候。

——忠心追随他的人跟着他只有加班，只有危险，没有奖金，没有前途，他尽快离开对这些人是解脱。

——他帅气的老脸上已经长出了皱纹，鬓边生出了白发，镜里朱颜改，未老身先衰，为了这该死的工作身心憔悴，到少少活十年。

——前段时间看上一妇人，碍于身份、碍于人言可畏，不得不收起了小心思……

如果……那么……

周延儒想开了。

归去来兮，田园将芫！

寓形宇内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

是该提交辞职报告了。

辞职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大多数人都想过将辞职信狠狠摔到领导脸上，或轻蔑、或恶狠狠、或趾高气扬来上一句“老子不干了”，欣赏领导的恐惧、失望、愤怒，然后转身飘然离开。

但大家只是心里想想，很少有人付诸行动，撂挑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辞职一时爽，失业火葬场，为了一时心里痛快失去现实利益实在不值，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不会干这事。

因此，许多人辞职不是因为脾气暴，不是有魄力，纯粹就是认怂了，服输了，躺平了，不愿意再奋斗再争抢了。

周首辅也是人，尽管他是帝国最聪明的人、最大的干部，也仍摆脱不了人的范筹，仍有着人类的全部情感。

他伤了，累了，不想玩了。他想辞职，渴望着一瞬间的释放与解脱，盼着把辞职信糊在崇祯脸上的那一天。

但他没有下最后的决定，因为现在除心里不痛快，该有的东西都不缺；辞职后除了心里痛快，却什么东西也没有了，甚至连现在对他一脸尤怨的小妇人，也难说在他辞职后还会这么惹人怜爱。

两害相权取其轻，相比之下还是在职好些。只要情况不再恶化，坚持再忍一段时间没问题。

并且现在辞职心有不甘，他的大招还没发呢，王炸还在手里，现在认输对自己多年的奋斗没法交待，对身边真正关心他的人也没法交待，何况就这么放过了温体仁心里也不舒服，他可以不干，但不愿这么便宜了温体仁。

最重要的是，他对崇祯没法交待。首辅岗位太重要了，重要到了不能主动辞职的程度，大而不能倒。

崇祯不满意了可以把他开除了，可以明示或者暗示他辞职，但他自己不能提出，否则便是在撂挑子，是在打皇帝的脸，挑战皇帝的威严。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内阁是公共厕所吗？

若崇祯不同意他辞职，必然视他的辞职为赌气和挑衅，以后的工作开展起来更难。若强行辞职惹怒了崇祯，崇祯不介意把温首辅提出的那些罪名再捡起来，他的后半辈子便只能踩缝纫机了。

明知崇祯不愿意还要提辞职，无疑是在已有嫌隙的君臣关系之间再添裂痕，百害而无一利。

上了贼船下不来了，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吧，甚至连破罐子破摔都不敢，只能且行且珍惜，假装很忙的样子。

不过周延儒相信，只要做好思想准备，辞职只是时间问题，也许会很快的。

想到这里，周延儒反而不着急了，也不愁了，他在等着契机——一个能将他陷入绝境、帮他下定决心、帮他鼓足勇气辞职的契机。

周首辅在害怕中期望着契机，他相信温体仁是不会让他失望的，只是希望温体仁再加把劲，下手再狠辣些、麻利些。

机会很快来了。

某天，周延儒和一个退休干部聊起了崇祯，一时高兴，又兼身边全是信得过的自己人，心情放松之下，许多话不过脑子脱口而出，口嗨兼吹牛，称崇祯为“羲皇上人”。

羲皇即伏羲，太古大贤，蛇身人首，其血脉生父为燧人氏，精气生父为雷神，母为华胥，妹为女娲，女儿为洛神，绝对是在类世界史上最豪华的顶配家庭——没有之一。女娲就不说了，其母华胥——一个非常亲切的名字，中华民族“始祖母”，“中华”与“华夏”中的“华”皆源于此，马骥引以为豪的“华夏子弟”身份的最早出处。

伏羲为“三皇”之首，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最八卦的人之一。他发明了八卦，并利用八卦来占卜，遍知周天之事。加之上古期间民风纯朴，国内无作奸犯科之事，国家大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后世常说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中的“古”便包括这段时期。

根据以上表述，我们会认为，周延儒将崇祯比作“羲皇”是在抬举崇祯，在拍崇祯马比。

我们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们没文化，让文化人给内涵了都不知道，被鄙视了还陪着傻笑。

原来，羲皇在位三万六千年，后期时海晏河清,四海承平，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帮，依他的智商来管理国家实在是资源浪费，于是他将国事交给了不太聪明的手下人打理，自己则发挥长处，开始探求宇宙自然之理以、医学、捕鱼、婚娶等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硬是凭着一己之力将我国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平平拉高了一大截，实现了全球范围的遥遥领先。

因此在后世的历史记载、特别是文学作品中，羲皇已被神化，脱离了行政一把手的范筹，被描述为一个无忧无虑、生活闲适、追求至理、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被冠以“上人”荣誉称号，仙人之下我无敌，仙人之上一换一。

将当今皇帝比作名垂华夏、功盖寰宇三皇五帝，谁又能挑出什么毛病。

但是，许多诤臣并不这么认为。

能混到崇祯身边的都绝对是文化人，他们利用自己丰富的文化知识和纯熟的历史典故，对周延儒这个比喻深挖根源、引申含义，稍一琢磨便发现了周延儒的险恶用心。

诤臣们马上向崇祯打小报告，并耐心地把“羲皇上人”四字给崇祯作了详细解释：一是无为而治，指挥若定，运筹帷幄，道法自然；二是游手好闲，饱食终日而无所用心；三是不怎么管事，傀儡一个。

至于周延儒是哪层意思，崇祯可以自己体会。

有些心直口快的诤臣替崇祯委屈，谴责周延儒说话理太偏，谁说皇帝享清闲？君臣只是分工不同，没有什么闲不闲的，并且领导日理万机比咱忙多了，周延儒说这话昧良心。

更多数的诤臣还是理解成了第三层意思，周延儒这王八蛋竟然敢说皇帝不理事，朝中归他管，也太嚣张太飘了！朝廷是皇上他老人家的，皇帝是永久的唯一的核心，你周延儒是哪根葱，又想干什么？

这件事足够让我们警醒：祸从口出，言多必失，嘴欠往往得不偿失，不要图嘴痛快在背后说领导的坏话。

即使在熟惯的自己人、兄弟哥们面前也要说领导坏话，因为兄弟情经常比不上领导恩，为了讨好领导而背叛兄弟的大有人在。

甚至连领导的好话也不要说，有心人会把你的话传歪了，强行内涵出很多意思，过度解读出许多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静坐常思自己过，闲谈莫谈他人非，沉默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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