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35换病房（旧版）

刺眼的光打在唐宇峰的眼皮上，他使劲想撑开眼皮，无效，意识流时而连续、时而中断。

“患者呼吸困难，赶紧插管。”随后，他的喉咙口一阵凉飕飕。不过每吸入一口气，感觉肺部、喉管里面充满细碎的玻璃渣，根本无法将充足的氧气输送到全身。“血氧饱和度80%，快上EMCO，不要再磨蹭了。”原装的呼吸系统被人工心肺取代，透气性、氧气供给明显改善，各项生理指标也随之进入安全区间。

医生和护士们又在低语，声波在进入耳蜗前被扭曲，这次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内容。

唐宇峰的记忆，停留在那个空荡荡的路边。他倒在路上，被一个带着口罩、看不清模样的人抬上车。至于后面如何进入医院，记忆系统内没有对应的存储。

意识突然清晰，唐宇峰反倒惶恐起来：莫非这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人体是一台性能奇妙的机器，在即将到达使用期限前，各个器官会殊死一搏，由此出现一段意识相对清醒、疼痛等症状消失的假象，这种假象就是“回光返照”。这段时间不会很长，很快器官功能衰竭，进入加速毁灭期，随着大脑死亡，身体各部位功能关闭，此人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眼下是与人世间告别的时期，唐宇峰努力回忆这些年的往事。“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生有过太多不甘，不过这些遗憾与家庭关系方面的缺憾不值一提。当下，他独自面对生死，可能每个新冠肺炎患者都在孤寂中走完生命最后的历程；但不得这个病，女儿唐晓婷、妻子贾丽梅愿意陪在身旁吗？他对她们那么“好”，她们肯定将加倍奉还给他。至于张博凡带来的负面影响，完全不值一提。他们会和解的，好兄弟不过说了几句气话。他那么宠爱妻子，假如他遭遇大病，不会像自己这么落魄。他是对未来的情感储蓄，零存整取，终有收获利息和本金的那一天；而唐宇峰不断支取，坐吃山空，到头来坐拥巨额财富，但是穷得也只剩下银行卡内的数字。

不该是这种状态，他完全可以和妻子、和女儿好好相处。他们一家三口可以过得幸福和谐，不必在争执中相互消磨伤害。

假如生命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状态。还能重来一次吗？眼前出现一道白光，他顺着这道光亮走过去，身体被白光包裹……

他终于能睁开眼睛，视觉系统重新正常工作。他无意间瞥见，有个人站在病房窗户门口，站了很长时间，随后转身走开。

他是这个病房的医生或护士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进来？

清洁区，唐晓婷赌气般换下防护服。

“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赵雪萍跟着唐晓婷走出病区。

唐晓婷不肯开口，眼睛死死盯着那件脱下的防护服，良久，才嚅嗫地说：“赵老师，对不起，我浪费了一套防护服。”

“这不算什么。你藏着心事，不能和我明说吗？”赵雪萍眉目和善地望向她，唐晓婷嘴唇翕动，皱起眉头，似乎思考该不该说出那些话。她感觉作为护士不该有这些想法，但是病房内躺着的那个人，如同一根刺入手指的木刺，疼得她龇牙咧嘴，十指连心般的疼痛让她难以忍受。

她的头慢慢沉下来，渐次眉目舒展、平视赵雪萍：“赵老师，能不能给我换一个病房？”

“换病房？你给我一个理由。”赵雪萍眼神中带着不解。

“没有特别的理由，我就是突然有这个想法。”

“不可能！这些天你在这个病房工作得好好的，怎么凭空有了这个念头？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主意，肯定有某个因素刺激到你。是不是病房里某个人？”

“不是！”唐晓婷捂住头，叫起来。

“婷婷，把话憋在心里不好受。说出来，说出来就不那么委屈了。”

“靠近窗子的病人，是……是我爸。”唐晓婷结结巴巴地寄出这句话。

“你爸？是不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确实挺让人难过的，而且你爸还是重症病人。不过别担心，我们对这个病毒的认识越来越深，治疗手段和方案越来越完善，一定能遏制住病情发展。你这个女儿陪在他身边，等于给予他精神上的力量。患者拥有良好的、积极的心态，康复的可能性更大。”

“你以为我心疼他？恰恰相反。”唐晓婷停顿一会儿，接着讲父亲从小到大干涉他的人生，包括反对她成为医护人员的经历，全部告诉赵雪萍。

听完她的讲述，赵雪萍感受到深沉的父爱，只是这份父爱以错误的方式表达出来，遭致女儿强烈的阻抗心理。她和唐宇峰是一辈人，出发点都是为了子女好，不过有些父母能与子女平等交流，这种代际间的冲突相对和缓；而唐晓婷与父亲在交流时出现障碍，他们彼此反感、厌恶。只是这样的误解，完全可以用沟通的方式加以疏解。

不过她不能马上站在唐晓婷的对立面，人在对别人倾诉时，表面看上去征求意见、解决办法，内心早已预设一套观念体系和思路。她只能先顺着唐晓婷的思绪，复述并确认他此时的心情。感觉赵雪萍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谈话才能继续下去。她不对唐晓婷的观点表达赞同或反对，只是给出两个问题让她思考：“假如没有父亲，你会怎么样？”“如果你和父亲换一个位置，你会有什么反应？”唐晓婷张口就想回答，没父亲，那太好了，自己巴不得少了这道人生旅途上的路障。至于和父亲互换位置，听上去不可能，不过真的换了，她一定要把自己受到的委屈，加倍还给他。

“别急着回答我。两天后你还想换病房，我也不为难你。不过这两天时间，我希望你能以一个护士的身份，对你父亲这个特殊患者做好护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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