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15回到工作室（旧版）

天空依旧被漆黑的主色调占据，石兵洗漱完毕，给工作室的门上了一把铁锁。行李箱的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不太悦耳的声音。早上七点一刻的高铁票，他必须在五点左右出发。

过年的气氛、游子思念家乡的情结，人们返程的意愿似乎未受到这个可怕病毒的影响。候车、检票、坐得满满当当的列车、列车员推着商品货车在车厢内叫卖，眼前的景象和印象中并无二致。这趟开往汉口火车站的高铁列车，预计将在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到达目的地。四个多小时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没人和石兵聊天度过这段时光。窗外千篇一律的风景，在列车启动不久后就失去了新鲜感。石兵的行李箱内藏着一条硬中华香烟，那是送给父亲这个有着几十年烟龄的老烟枪。明知抽烟对身体健康不利，但是父亲也就这口嗜好。他抽的烟很便宜，那些烟伤身体，不如给他这个好烟。他会叮嘱父亲，过烟瘾要适度，每天顶多抽上小半包。不然，母亲又会在父亲耳边念叨。父亲最怕母亲的唠叨，不过从未有过犟嘴，毕竟母亲也是出于关心他的健康。

石兵很羡慕父母那代人的爱情，在结婚前不过分讲求物质，到了某个年龄段总能在家人、亲戚或同事们的撮合下找到伴侣。至于婚后也没有过多浪漫和激情，不过是柴米油盐等生活琐事，并在烟火生活中将爱情转化为亲情。自己早生20多年，也不必为房贷和高昂的生活成本，在这座城市辛苦打拼。没错，他在小时候享受了上一辈人不曾享受到的父母之爱，但是一个人的福分在总量上恒定，小时候得到多了，现在就到了付出的阶段。

车内温度合适，石兵看了一会儿手机上的新闻，眼皮子耷拉下来。这一年来，他每天的睡眠时间不会超过六小时，经常凌晨两三点才躺倒床上，一早上爬起来为第二天健身工作室的营业做准备。昨晚又忙活到半夜，他想趁着旅途时间补补睡眠。

石兵的工作室门口，很久没有这么喧嚷嘈杂。大量会员在此扎堆，不是出于办卡的需求，而是纷纷要求退卡。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石兵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账面资金本来就不宽裕，退卡又需要大量现金流，他的健身工作室一时间入不敷出，付不起场地租金及员工工资。去银行申请贷款，受制于工作室体量太小，无法申请到一分钱救命资金。眼看资金链要断裂，他不得不找到民间借贷，罔顾高得离谱的利率。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又过去两三个月，“开源”这方面继续毫无进展，在大部分时间健身房内空空荡荡，那些高价买来的定制健身器材，没人在上面挥汗如雨。陆续辞退几位员工，就连两位与自己关系很铁的私人教练，也在沉重的经济压力下另谋高就。人的首要需求是生存，石兵不责怪这两位兄弟。

顾客走了，工作人员走了，但是有人找上门来。那几个戴墨镜、身材魁梧的大汉，一进门就看出来者不善。他们把石兵逼迫到墙角，拿出那份按有他手印的借贷合同。假如他无法在三日内还上这一期的欠款，他们就按照合同约定：搬走健身房内的器械以及其他值钱的东西。至于余额不足的部分，他们会想尽办法威逼他偿还。

这些亡命之徒，石兵得罪不起。可是，他们只给了三天时间。为了避免最糟糕的结局，他只好出此下策，联系上另外一家快速放贷的债权人。他借了30万，借款期限半年，拿到手只有25万，借款人直接将利息从本金中扣除。

不过，这只是将危机往后挪了半年。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在盈利模式稳定的情况可以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但是健身工作室始终不见明显起色，积累的债务只会让他不堪重负。

必须找到另外一种来钱快、风险小、不会增加债务的获取资金的方式。他拨通了歪歪扭扭地写在楼道墙壁上的手机号码，在对方的要求下来到一个类似于地下私人诊所的地方。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黑边眼镜的男子接待他。这个诊所位于地下室，外面这间诊室面积只有20几个平方米。即使在白天，这里只能靠灯光来照亮。一张桌子上摆放着一台台式电脑，电脑旁氏类似于病例的资料。男人笑容满面地问石兵，是否愿意接受更大计量的采血？一般情况下，正常人一次献血量是400cc，而这次非正常渠道的采血量将达到800cc。一次性抽这么多血，会不会对身体机能正常维持造成影响？男人拍着胸脯，以一个专家的身份保证，像他这样年轻的小伙子，体内的总血量有6000cc，800cc的采血量不过总血量的百分之十几。只要稍加调养，体内造血功能完全可以恢复到采血前的水平。

男子从抽屉里取出一根比大拇指还粗的针头，以及一些贴着标签的试管。他麻利地在石兵的胳膊上涂抹酒精，用力一扎，疼得差点让石兵蹦起来。只见殷红色的血液，被针头从静脉血管抽出，灌入那些空空的试管。整整抽了十多根试管，针头拔出，一块白色棉球按在刺入处。

石兵的心跳速度明显加快，眼前冒着数不清的星星。他想站起来，可是屁股刚离开椅子，整个房间开始转动，仿佛进入失重的宇宙空间站。身体没有任何重量，可以完全无规律地在空中漂浮。他一步都迈不出去，只得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微闭双目，用深呼吸平复可能每分钟超过200次的心跳，这么急促的心跳水平，不亚于刚跑完一次马拉松。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睁开双眼，这个世界似乎带着叠影，揉揉眼睛，依然无法准确聚焦。他惶恐地问那个男人：“这么严重的不良反应，要紧吗？”

“你那么年轻，肯定没事。回家休息十天半个月，好好补充营养，特别要增加蛋白质的摄入。不出一个月，就能恢复到生龙活虎的状态。”男人非常有信心地回答他。

“那这钱现在可以给我吗？”石兵损失这么多红色液体，就为了一笔救命钱。

“付钱不归我管，去问带你来的人要钱。”

“多久以后，我能再过来采血吗？”

“两次采血最好间隔三个月，当然考虑到你的年龄，这个时间可以缩短到一个半月左右。”

“谢谢，希望您下次扎针时能轻一点。”石兵按住依然在发痛的伤口。

三天后，一笔五位数的转账终于来到石兵的账户上。

健身工作室依然处在停摆状态中，乏人问津，一整天石兵都在发呆中度过。只过了一个月，石兵再次来到这个诊室。

“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再休息一段时间？来这里的人都是极度缺钱，但是你的年龄和我儿子差不多，我不想你为了钱不顾身体健康。”石兵没想到：这个非亲非故的男子会关心自己。难道是时间过短、身体还未调整到正常水平？他拿过一面镜子，透过光亮的镜面，呈现出那张苍白得如同一张纸的脸。

他想起那些凶神恶煞的催债人，想起唐晓婷的面庞和笑容，想起唐宇峰声嘶力竭反对的模样，为了挽回如同自由落体的人生，他只能用健康赌上一把。

这次抽完血以后，他的情况比上次糟糕，昏迷了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会这样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但是当亮光重新浮现在眼前，他这次危险的鬼门关之旅总算告一段落。

同样是三天后，他拿到第二笔用鲜血换来的血汗钱。这两笔收入，还不够偿还高利贷的利息，更遑论几十万的本金。他又联系上这个介绍人，询问他有没有来钱更多的途径？

当然有，不过这个方式对身体危害更大，你可考虑清楚？

这次要的不是浑身流动的液体，而是被称为“先天之本”的肾脏。

介绍人对石兵描绘出让肾脏的可行性：人体共有两个肾，有些人捐肾脏给其他人，依然能靠仅存的一颗肾活上几十年。拿出体内的一颗肾，他可以获得数十万元的补偿。这笔钱，足够他偿还全部债务，给他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他不甘就此堕落。明知少一颗肾，会让免疫力大大下降，他也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停止卖血，用了将近两个月将养身体。他的脸色慢慢恢复红润，说话声音也不再是蚊子的“嗡嗡”声。他一再恳求那些债权人，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到时候一定连本带息全额还款。

他躺倒那间私人诊所的内室，没想到这里是一个条件简易的手术室。冷光源的手术灯，各种冷冰冰的医疗器具，杂乱无章地摆放在手术床旁边。相比抽血只需要那个男人，男人的身边多了两个女性助手。她们看上去很年轻，仿佛是医学院校的在校学生。毕竟这是一台外科手术，为防不测，额外准备了大量血浆，就是为了防止手术中突然出现的大出血症状。

麻药注射到体内，世界渐渐蒙上一块白布，变得模糊不清。

另一个自己从身体内出来，凝视三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对着这具没有知觉的身体“舞刀弄枪”。这个身体一动不动，如同一堆没有生命力的腐肉。终于，那个带着体温、满是血渍的脏器从体内取出来。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冒着白气的容器中，随后开始缝合伤口。

50万元，一笔人生重启的资金，迟迟没有进入石兵的账户。他催促过介绍人，对方一再宽慰他：最近公司的资金链有点问题，不过钱一到位，就会安排转账。石兵的身体愈发虚弱，走路不像往常那样轻便，走几层楼梯，中间需要休息好几次。一个月，感冒、发烧连番发作，少了那颗肾，似乎体内的免疫系统也随之土崩瓦解。

最后一次联系介绍人，听到了“你拨打的手机是空号”的提示音。

石兵冒着冷汗来到诊室门口，那扇带着锈迹的铁门上，贴上一张盖着公章的封条。这个黑诊所被查封，门口聚集了好几个被骗的卖肾人。他们互相倾诉悲惨遭遇，有人甚至在一年前被摘走肾脏。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彻底丢失了健康，因为一种可怕的病毒在手术中不知不觉进入体内。

石兵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病毒只该与那些不干净的地方联系在一起，怎么会和一向洁身自好的自己沾边？他去医院做了化验，化验报告显示他HIV病毒呈阳性。

他得了不死的癌症，这个病在目前的医疗条件中不可能治愈。

不仅如此，他的一颗肾脏没有换来一分钱补偿。他变成了生活无法自理的残缺人，还要面临催债。他不敢告诉唐晓婷，怎么可以把如此不堪的自己暴露给她？

他悄悄打开了开关，要不了多长时间，他可以没有痛苦地结束生命。临死前一刻，他孤身一人，两行热泪涌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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